2013年12月17日 星期二

頌亡曲 序幕:瘟霧(18)



  艾許頓睜開眼睛,感知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他理智邊沿滿溢而出的恐懼,淹沒、浸蝕全身上下,並支配了每一分每一寸麻木酸痛的肢體。劇痛自四方殺來,令所有神經哀嚎,而他卻絲毫動彈不得。那些噁心掠食動物生吃獵物的場景,在他記憶幽暗處一閃而過。待視覺自一片模糊恢復時,他幾乎哭求起聖光來,別讓這一切成真。那玩意活像是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泡在慘綠色的黏液裡,渾身傷痕累累,每一道皆滲出惡臭血水。等他看得更清楚時,他終於放聲狂叫。那些裂縫不是傷,而是一張張滿佈細牙的進食孔,一口一口地,將他活生生肢解。

  他哀叫一聲,從床上彈起,一雙眼睛撐得又大又圓,活像要一邊驚叫著一邊從眼框跳出。汗水涔涔流過蒼白的臉頰,他大大喘了一口氣。是夢……。他整個人復又往後癱倒。許久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妻子空蕩蕩的床位上徒勞揮動。今天輪到她去城鎮廳值班開伙。

  艾許頓想起近來多有抱怨說作惡夢的事,甚有迷信者聲稱「受到詛咒」。他又想起甘農牧師溫暖安定的嗓音,上次聽見時已久遠得像上輩子的事。每一天醒來,就冒出更多令人頭疼加劇的惱人問題。

  原本凜冽的冰爽空氣突然變成黏濁溫濕的惡臭是一回事,長期忍受又是另一回事。無法改善的惡劣環境使人麻目,人們沒日沒夜了好幾日,已逐漸向這場遮天蔽日的怪霧讓步妥協。男丁不願再組成第三支狩獵隊,寧可無所事事窩在家裡,抱怨這裡冷那裡臭、這裡痠那裡疼的,要不就成天朝村門口望。他父親,辛恩‧奧圖村長的態度亦趨保守,他不願棄村的頑固程度隨著危難步步迫近而愈加堅實。更糟的是,現今似乎沒有什麼決定有對錯之分。先前派出的信使和斥侯無一回村覆命,讓遷村這項提議僅只於紙上談兵。無論關上門時吵得有多兇,對外總是語帶保留。一次又一次,他們壓下民眾的懷疑和不滿,但一切似乎也到了極限。平時疲累困頓的人們,常在一瞬間爆發出前所未見的怒火,後又突然莫名其妙退縮,規模和滋事人數成正比。截至昨晚,他已接獲數起口角紛爭,拳腳相向者更是所在多有。他曾和一名耆老表達他的憂慮,那名飽嚐風霜的老人回憶道,即使是在過去黑暗的苦難歲月裡,也不曾見過如此激烈起伏、反覆無常的情緒反應。然而他如此懷疑,或許最糟的事情是人們如此漠然以對。劫村、饑荒、大雪都未能擊潰蘭伯里爾人,他們團結起來,咬牙撐過所有外來險難。但這場災難似乎有某些特質,它從內部一點一滴滲透、蛀蝕蘭伯里爾引以為傲的一切,導致他們想像中的末日真的降臨。 

  今早,霧的味道已全面惡化成死亡的氣味。那是回憶中大屠村的燒焦屍臭,那是戰場上烈日曝曬的酸血腥臭,那是黑夜裡遭盜挖的墓穴腐臭。他甚至此刻是否真為「早上」,因為舉目望去,皆盡慘綠,所有美麗的光影不再,萬物徒留模糊輪廓。他對自己的漠然感到失望。在心裡某處他已默默承受,如同將死之人般忘卻所有期待,靜靜等候必然的一刻。但一個人怎能一方面驚覺自我放棄的念頭,一方面又容忍自己全盤接受?彷彿心靈被另一個不屬於自己思想的人格竊用、被不屬於自己的靈魂給佔據。

  他搖搖頭。思考終究不是他的強項,意志才是。此外一切都是多慮。只要他們還能活下去,他們就會繼續為活著拚上一切。霧氣更加濃密了,直要逐出最後一道空氣,再以惡臭填補空缺。但他們還活著,還沒被徹底擊潰。

  好不容易他打起精神,不太明智地深吸一口氣,劇烈咳嗽起來。

  他一如往常前去城鎮廳坐鎮指揮、並向村長匯報,包括哨兵體系已停擺、他不再冒險派員對外聯絡等等;正提及一項出入管制的計畫時,糧事官正好氣急敗壞地衝進來。數天來的焦慮使他看上去一夕老了十歲,他大聲抗議說再不想想辦法,蘭伯里爾人在臭死之前會先餓死。奧圖父子費了好大力氣,還差點動氣起來,好不容易在旁人協助下撫平糧事官的脾氣。「安慰是能當飯吃嗎」,糧事官離去前悻悻然拋下一句。

  供糧永遠是個問題,而且會引發更多更大的問題。一名婦人哭哭啼啼伏在地上,傷心欲絕地跪求原諒。艾許頓連忙扶起婦人,並安慰她說牧師會伸出援手的。那婦人不肯起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泣訴說甘農牧師不知去向已久,準是閉關為蘭伯里爾祝禱贖罪去了。既然如此,就剩保安官是正義與公平的代表,應當快快伸張公義。   艾許頓要她先說清楚,那可憐的女人才用一種半是畏罪、半是辯白的口吻說,她一家子實在餓壞了,她們絕不是故意忤逆聖光教義,她們只是老實的莊稼人,但她們真的連幾天沒得吃上一頓。「大人,」她叫道,「餓得連判別是非的思緒都昏頭轉向啦,我只好偷偷摸進奢侈軍糧,沒辦法呀,家裡老小哭喊肚子餓,好大人呀,我能怎麼做呢?您瞧,他們店裡也沒關好門戶,我只是從屠宰場拿走一些沒人要的碎肉,我發誓,聖光在上啊!只是邊緣的一小部份,污染不深,但也沒人敢吃啊!可是我們能怎麼做呢?」

  「老天……丹恩太太,妳不會──」

  不等艾許頓問完,婦人又搶話:「我們吃了,卻還是很餓,對,一定是這樣,我們才會被懲罰!犯了罪還不知悔改,所以聖光才會降罪,令家裡老小全病倒啦!對啦,一定是這樣!不然怎麼會飄來如此邪惡反常的怪霧!一定都是我們不夠虔誠!我們全都是罪人!好心的大人啊!請判我有罪吧!請大人懲罰我們的罪行!不然……」

  摯愛家人一定病得很重,致使婦人神智不清。艾許頓極力安撫,並再三強調她應該去找大夫;而如果她真的有罪的話,想必也會在家人痊癒之時得到救贖。

  送走丹恩太太後,艾許頓陸續接到數條通報,大底上盡是些不相干的雞毛蒜皮,諸如守墓人烏杜在穀倉周遭窺伺,行跡可疑;夜裡擾人清夢的惡作劇,包括一閃即逝的人影和來源不明的騷動;七起口角紛爭,肇因於視線不良與肢體碰撞。另外有幾則十分嚴重的事件,接二連三襲來,打得艾許頓無力招架。

  首先是不斷攀升的患病人數,其中光是全家病倒的案例就有近十起,人們這才驚覺事態不妙。艾許頓帶隊奔走以瞭解狀況,正疲於奔命時候,芙梨捎來口信:邱瑞大夫,包含診所的看護和病患,暫時停殮左近空屋的屍體,全都不見蹤影。艾許頓不明所理,據悉診所門窗大開,不及關上,且一片狼藉,滿地污血膿液。隨行副官亦是一頭霧水,他不禁喃喃自語:「邱瑞大夫到底在想什麼,怎麼在這個節骨眼兒把病人全都移走啦?他要怎麼處理那些遺體?」

  芙梨還提起羅夫,表示他的狀況不見好轉。前去探視他的人,莫不為他的詭異言語驚懼不已。羅夫成天縮在屋內一角,不吃也不喝,無數寓意晦瑟的話語在他幽微的呢喃中若隱若現,只能勉強聽出什麼死神乘著來自「連黑暗都不足形容之地」的流星降生,在地下打著暗無天日的血腥大戰,而超越常識的百年邪惡亦臣服旗下,什麼這場霧不是霧,而是籠中祭壇什麼的,是一名黑暗人物最混亂的妄想投射和最穢瀆的意識鏡象。「那三人只是開始」,羅夫喃喃地說,旁人試著分析,於是問他那三人是誰,又是什麼的開始,而羅夫只是盯著她們,又好像是在看更遠更不可企及之處,繼續說了一些不成章法的片段,像是掠食者玩弄獵物之類的,完全不知所謂。

  「而且,我真的不知道……雷馬克好似變了一個人,我都快不認識他了,不…他現在看著別人的眼神……喔,老天,可憐的佐依也是,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嚇成那樣,看得我好心疼哪!」

  而這只是冰山一角罷了,數天來不知聽過多少抱怨,說誰變得暴躁無比、誰又頹喪消沉,如今親近的人也變了,艾許頓有了更深切的感受。還不及細考,巡警已急傳通報,說一夥人在旅店暴力茲事。

  於是這位試圖做好每件事、搞得自己狼狽不堪的保安官領了一隊人馬,在濃濃霧氣中跌跌撞撞,急至旅店。他推開圍聚的好奇民眾,差點沒氣昏過去:一群穿著硬皮甲的人正對一名襤褸斗蓬下的畸形身影揮拳痛打。艾許頓怒喝一聲,那夥人倏地停下所有動作,如同做錯事的小孩那樣羞於面對父母般,好不情願地轉身囁嚅道:「隊、隊長……」

  除了倒在地上的烏杜仍在吃吃傻笑外,再沒人出聲。那些民兵隊員朝他兇了一眼,但一迎上艾許頓的灼灼目光,又嚇得垂首不語。

  「所以,這是怎麼回事?」艾許頓一一掃視他的隊員,見沒人敢說,又朝烏杜投以詢問的目光。

  畸形的守墓人仍是笑個不停,彷彿這一切不過是個極度可笑的鬧劇。他又唱又笑:「牧師不在教堂,醫師不在診所,死人不在墳墓,天下大亂囉!大家快跑啊!」

  其中一名性子最烈的隊員隱忍不下,對著烏杜又是一陣破口大罵。在艾許頓的斥問之下,他才心不甘情不願的道出一切。原來他們早在注意烏杜的奇異舉止,一路跟隨他大半天,見他時常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手舞足蹈、低吟呢喃,有個聰明人想起某些邪惡巫術的施行方式和烏杜的行為頗為相似,於是他們立即明白自己抓到了一切災難的元兇。

  「搞巫術魔道的全是一個樣子,不安好心!」那隊員衝著烏杜吼道。

  艾許頓把隊員們罵個狗血淋頭。這件事在「晚宴」中成為熱門話題,而且是唯一的一個,但對於提振氣氛只有反效果而已。晚宴是已失蹤的甘農牧師的主意,當時他們仍舊信仰堅定,在牧師巧妙的題名下一致同意如此,以彰耀聖光;儘管食物寒酸,人們還是欣然接受,神態莊嚴得猶如救贖將至。當時的蘭伯里爾人有多虔敬,於今就有多諷刺:他們猶疑、打量周遭一切,繪聲繪影地討論所有反常之處,包括保安官的失措言行。有人說那是艾許頓失常的前兆,有人則說那是艾許頓潛藏至今的黑暗一面。人們不再相信,不再祈禱,於是他們猜忌,他們說話,放開原本牽起的手,讓迷霧徹底隔閡彼此。

  晚飯後的村長室裡,村長頹然縮成一團依附在椅上的黑影,埋頭思索可行之路,而那可憐的花白腦袋早已深陷泥淖卻不自知。

  當晚,那些莫名擾動變本加厲地縈繞不去,自村民們似睡似醒的黑暗幻想中躍出,化為活生生的惡夢四處橫行。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