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6日 星期五

頌亡曲 序幕:瘟霧(17)



  一開始,她只是單純地想做些什麼。自從村子被霧籠罩後,雖然大人們總說沒事,並老對她的擔憂溫和地嘲笑、揶揄一番,但她就是覺得這個綠色的世界必有鬼怪。還小的時候,母親說過一些可怕怪物的故事,像是有獠牙的壞蛋會把搗蛋的孩子抓去吃,深山裡住著兇狠殘暴、殺人如麻的邪惡飛龍等等。而今,童話和現實的界線被這片綠色的霧給模糊了。她還是那個怯懦的女孩子,被綠霧嚇得不敢出門,但她想起了雷馬克平時熱心親切的做為,以及她隱約可以感覺到,羅夫也正無意或有意模仿著雷馬克。對雷馬克夫婦的憧憬在她天真的腦袋裡發酵,想像她和羅夫未來可能會有的生活。這樣的想像就像一個小孩獨自偷喝酒,帶點臉紅心跳的害羞,以及一點醉意。這也帶給了她一些勇氣,認為自己也能做點什麼,而她確實是配得上那樣好的人。

  她真的只是這樣想。


  所以,當雷恩太太的請託被雷馬克以身體不適回絕後,佐依幾乎是立即答應要代替雷馬克,並沒有想太多。

  雷恩先生在屠宰場工作,他們一家就僅兩街之遙。一路上,雷恩太太陰鬱的臉一直盯著佐依,霹靂啪啦得講不停。她先是自嘲自己只是一介婦人,無足輕重,自己也總不能什麼事都麻煩雷馬克,畢竟人家是個大人物。然後村上有頭有臉的都在她的名單上,循著雷馬克的模式被她酸溜溜地念了一番,不外乎是自己有多卑微,丈夫只是個目不識丁的屠夫,而那些大人物如何如何繁忙之類的。若非佐依問起小孩子的近況,恐怕名單上包含雷馬克在內的那些大人物還要再被她抱怨個幾回。

  一提到雷恩家的小孩,雷恩太太的語氣轉為極度憂心。雷恩家那對兄弟,哥哥今年剛滿十歲,弟弟九歲,正是活潑愛鬧的年紀。雷恩太太平時忙著整理家事,也就放著他們去玩。有時候他們會偷偷跑去看爸爸的工作,雷恩夫婦倒也不特別阻止,想的是他們也快到可以當學徒的年紀。霧來的時候,兩兄弟自然是特別興奮,全村上下忙得不可開交,雷恩夫婦更是沒時間管小孩到哪裡玩,光張羅每一天的三餐就疲於奔命。近來吃得少了,小孩子常喊餓,雷恩太太煩得把他們趕出去,小孩子當然就玩得更瘋,有時在家裡鬧一下,轉眼間一溜煙地已經消失在綠霧裡了,常常弄到吃飯了才回來。說到這裡,雷恩太太還能保持著為人母的淺笑。話鋒一轉,說到兩個小鬼突然發高燒、昏迷不醒,她整人人復又陰沉了下去。

  她本想請邱瑞大夫為孩子們看看,但最近不知怎樣,病的人多了,「也許跟這天殺的鬼霧有關。」雷恩太太這麼說。邱瑞大夫一下抽不出空,她想說雷馬克見多識廣,便去請他幫忙。誰知道雷馬克自己似乎也臥病在床。

  「叔叔他真的累壞了。」佐依說。

  「是啊,這也沒辦法,最近大家都不太好過。」雷恩太太搭腔道。「我家那死鬼,這幾天咳得很厲害,結果還是給我跑去工作了。」

  佐依又問起小孩的事。雷恩太太回答說,小鬼們是突然發病,兩天前還好端端地活蹦亂跳,誰知道昨天早上叫也叫不醒,休息了一天後也不見好轉。他們似乎是在半夢半醒間,不時會突然大叫一下,然後嚷嚷著什麼東西,四肢全身瘋狂扭動,然後才又沉沉睡去。

  進了雷恩家,雷恩太太便引佐依到孩子們的房間。此時他們正睡著,似乎不是很安穩,眉間偶有間歇性的緊縮。佐依曾經在邱瑞大夫那幫忙過,她對雷恩太太說:「您放心去吧,孩子們我會好好照顧。」

  雷恩太太又交待了一些事後,這才上街去辦事。

  佐依替兄弟倆蓋好棉被,用手背貼著他們的額頭。那異常高溫、彷彿要灼傷人的溫度令她驚呼一聲,將手收回。細看這對兄弟倆,他們現在似乎夢到了什麼,身體頻頻發顫冒汗,頭頸微微的抖動,下巴扭著闔不上嘴,發出乾澀間斷的喉音,眼皮不安地擺動。突然,佐依感到一絲寒意。那個樣子,令她想起某些臨終病患的虛弱掙扎。

  也許是因為太冷了吧,佐依這才注意到屋裡的爐子不知什麼時候燒完了。她想順便燒點溫水,替他們擦拭一下。她打開後門,在踏進綠霧前還緊張兮兮地望了一下,小跑步跑進柴房。

  一股惡臭隨即撲鼻而來。她趕忙捂緊口鼻,但仍吸到一口穢氣,令她作嘔欲吐。她趕忙挑了幾根柴火,轉身正想離開。那個東西隨即引起了她的注意。

  如果,那東西不會動的話,或許她還不會注意到,儘管它有著嚇人的肉褐色和血紅色。她強忍住想跑走的衝動,往前了幾步想看個仔細。

  那是一團碎肉。更精確的說,是一堆切割過的肉渣。對於生活不易的北地居民來說,這樣的東西她在屠宰場看得夠多了。但問題是,那堆碎肉似乎還在動。正因如此,她想確定她沒有看錯。

  她又往前了幾步。那些肉塊仍是沒有動靜。於是她想著,這霧搞得她疑神疑鬼,什麼都看不清楚。這麼想著的當下,她一腳踩進了水灘。

  她終究忍不住叫了一聲。那不是什麼雪水,而是臭酸的血和著膿液,從那堆肉中流出。她嫌惡地看了一眼,將腳從那堆黏膩的噁心液體中抽出。這一次她確實看見了。

  那東西在「呼吸」。本應是切開過的碎肉,現在中間增生了一堆無用的組織,有著腐肉發黴般的灰紫色,不時滲出發泡的敗血。整堆碎肉像是聯合成一個器官般,進行不規律的脹縮,而且不是整體一致的,是以一小塊一小塊為單位,各自「呼吸」。若要說那是呼吸的話,似乎又不是照著一脹一縮的頻率,而是毫無規則可循,有時一脹三縮,有時三脹兩縮,每次都不一樣,看上去又像是同一群小東西困在同一個卵囊裡,從各個方向試圖破蛋而出。那樣的吐息,想必是十分紊亂,既像是垂死者的雜亂呼吸,又像是在渴求什似的,無法抑制的變態興奮……

  不知不覺間,腐血已流過了她的雙腳,她退了一步,激起那些惡臭的液體,然後頭也不回的往外跑。途中她踢翻了一些東西,她只顧著跑,並沒有回頭看太久,依稀是一個小鍋子,地上還有起過火的痕跡。

  進到雷恩家,呼吸甫定,她又聽到一陣重摔,從孩子們的房間傳來。她一時忘記剛剛看到的情景,滿心掛念著孩子們,急急忙忙跑進房間。雷恩兄弟倆似乎從床上摔了下來,原因是劇烈的肌肉抽蓄。他們翻了白眼,四肢大幅度扭曲,像是在沒有關節的地方也要盡力歪曲似的,嘴裡含糊有詞。佐依想趕緊扶他們上床,這才發現他們單衣被什麼東西給弄髒了,一塊一塊的,然後注意到原來那鼓臭味並非方才的嗅覺殘留,很有可能是他們衣服下的膿瘡被弄破了。

  一接觸到佐依,那孩子原本漫無目揮動的手突然有方向性的緊抓住佐依的手臂。她本以為孩子們似乎回復了一些意識,想聽清楚他們在講什麼。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冷冷冷冷冷冷冷冷冷冷……餓餓餓餓餓餓…想吃吃吃……」

  這段顯然是胡言亂語,因為孩子們仍是翻白著眼。而她遲疑了。

  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但手卻被抓得緊緊的。

  此時孩子們的面容開始扭曲,臉朝著天,露出沒有意義、卻又看似意味不明的微笑,嘴角歪扭,隨即又跟著面部肌肉一同抽動,看上去像是極端地痛苦,鼻息漸重,喉頭發出不成字句的乾弱音量。

  下一刻,孩子們倒過頭來,臉面向佐依。

  她呆了一晌,隨即放聲尖叫,用力甩開雷恩兄弟的手,轉頭跑離。那被她拋在後頭的房間,傳出了先是嘻嘻哈哈的歇斯底里笑聲,然後拉高突然轉成痛苦的嚎叫,越來越響亮。

  在雷恩家門口,她一頭撞上了雷恩太太。雷恩太太拉住了驚慌失措的佐依,一頭霧水地連忙問道:「好女孩啊,妳怎麼了?」

  佐依那瞪大的雙眼望了望屋內。有什麼東西倒在孩子們房屋的門口上扭動。她張大了嘴,嚇得什麼都說不出來,扯開了雷恩太太的手,不顧雷恩太太的叫喚,只管逃跑。

  她在濃霧裡四處亂跑,天色似乎越來越黑,灰暗的色彩捲進了翻騰的霧氣,跟著旋轉狂亂。她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家。

  「怎麼、怎麼會這樣……我一開始只是想要幫忙……!」她在心裡叫著。

  一開始,她只是想幫上什麼。結果整晚她都關在自己房裡,連臥病的老母親急切得問,她也不肯開門。她也曾幫邱瑞大夫照顧過一些失去理智的病人,讓她逃離雷恩兄弟的並非是他們兄弟倆的奇特病徵,或是那古怪的舉動。

  那時,他兄弟倆臉上所流露的,是佐依很熟悉的──她才剛在柴房裡碰過──那渴求著什麼的興奮衝動;以及那沉重紊亂的鼻息,和那團爛肉「呼吸」的節奏詭異的一致性。

  當晚,爛肉、膿瘡,在雷恩兄弟歪曲的身體下扭動抽蓄的影象,一直在佐依的腦海裡翻攪,不斷爆出令人作嘔、幾欲昏厥的汁液。恐懼啃噬著她的神經,使她疲憊,卻連睡意一起抹去。她無助地抱著頭,將自己瑟縮在一角顫抖著。

  深夜中,陣陣雜亂急促的拍打門板聲,無視佐依的拒絕,不請自來地鑽進她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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