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亡曲 序幕：瘟霧(16)

　　雷馬克十分感謝艾許頓的關切。他讓雷馬克稍稍釐清了思緒。現在，他又捲起了各種想法的漩渦。那是個將所有想法撕碎、混合並染上萬般色彩的漩渦，無數細如水滴的念頭彼此翻騰碰撞。

　　其中最大的兩股水流正好是互相拮抗的，它們其一是私我，另一為大我。兩者交纏追咬，形成了這個思想漩渦的基本架構：一組無窮盡的迴圈。艾許頓是「對」的，他承認如此，現階段最重要的確實是村子的存亡。但是「對」是誰說的？如果老人們因為歷練而代表了蘭伯里爾村的實質領導，就代表他們所認為「對」的事情就真的沒有問題嗎？他們現在所處的是彈盡糧絕、對外聯絡中斷的村子，如果能早一步認識這個事實，情況會不會緩和許多？因為過去的種種而無法放下，最後遲早會溺死在時代洪流中的，雷馬克想。所以，從最根本的觀點來看，村子是每一個「人」所組成的。蘭伯里爾村要滅亡了，那蘭伯里爾人也要跟著送死嗎？人們要犧牲至什麼樣的程度才夠呢？當然，少了村子，就不會有現在的人們，反之亦然。而他已經為村子做這麼多了。雷馬克搖搖頭，斥退了這個小孩子般發牢騷的想法。他是自願如此的。


　　接著，數道支流各自匯聚，其中包括了往日糾葛和現下情仇。雷馬克想，他喜歡村子的人們，所以他甘願奉獻。可是他們不配，父親這麼說了，他的母親可以算是間接被村子的人害死的。

　　「溫特乃名門之後，蘭伯里爾賴以維生的木材出口在初期完全是靠燒溫特家的老本，才撐起一邊天的。他們對你好，不過是出於未能報恩的補償心理和害死你母親的心裡愧疚。」第一次，父親對自己說了這麼多，但字字句句都深深撼動了他內心的基石。因為村人對他好，所以他自願付出；還是因為他的一切做為，使得村人認同、欣賞他呢？原本他認為在這遠離塵世的窮鄉僻壤，他可以看到人性善良的一面，以及建構於其上的互動循環。如果一切是起因於虛偽的歉咎？

　　「那時你只是襁褓中的嬰兒，你母親為了保護你不被那些獠牙畜生蹂躪，用她那柔弱的背替你擋了好幾刀啊……那些該死的食人妖、冷血骯髒的混帳……他們以她的哀嚎為樂……」

　　所以記憶中，空曠的家裡總是只有父親孤單的身影；在雷馬克遙遠幽誨的回憶裡，陰冷灰暗的天空、火焰與灰燼、斷垣與殘壁、扭曲到不成人聲的呼喊，還有紅紅的、溫熱的東西，終於有了解釋。上一代人都親身經歷了這樣的傷痛，甚至間接牽連到下一代。慘劇不能再發生，這是蘭伯里爾人心裡最基本的共識。為此，每個人都付出了心力，太多的操煩在村長臉上留下了皺紋，並在艾許頓的雙眉之間糾結深鎖。歲月在老葛斯欽雙掌上長滿厚繭，奪去了卻爾霜凍的腳址，也帶來許多新生的希望。這難道不值得他們拚上一切嗎？

　　「組成民兵隊也不過是逞一時之氣，哼。真正遇上了，還不是嚇得屁滾尿流。他們明明有十來個人，卻連三個畜生都不敢打！被壓在廢墟裡的我，拚命求救，換來的竟只是投以同情的眼神！膽小鬼們聚集了二十多個回來，才把那幫畜生趕跑……可是你母親……艾妲她已經死了啊！」

　　小時候，雷馬克總是羨慕地看著朋友的母親來抓他們回家吃飯，自己則拚命擦乾眼淚，走回那個冰冷空洞的家。別人擁有的，他沒有，所以他不願意看到再有任何人遭此不幸。他們並不是那麼糟的人。但他們似乎也不是那麼好的人。他想起艾許頓想表達的東西：大家都不像自己了。那些差點釀成暴動的人，平時不也和言悅色嗎？而平時百般刁難的父親，原來也有孤獨無助的一面。艾許頓也變得疑神疑鬼，自己則無由來感到憤怒。一個人似乎總有他人平時看不到的面貌，當情況危難時，才能揭發其真實的模樣。這也不能怪誰，每個人都失去了很多東西，他這麼想；可是，該死的，他失去的是他唯一的母親啊！他失去的是原本可以擁有的美好的一切……

　　「你和她太像了……一直以來我不敢面對你。我只想讓你成為她那樣堅決、強韌的人。你恨我。但你得活下去。這個村子沒救了。現在離開還不算遲！」

　　所以，棄蘭伯里爾不顧嗎？父親也許做得到，但他雷馬克做不到。村子的人一向對他很好。可是那又如何？他們只是想試著原諒自己。對母親見死不救是事實，畢竟誰又有那個義務，非得甘冒自己生命危險來拯救別人？

　　愛與恨，恩與仇，百般思緒交結亂纏，激起萬千水花，不停沖刷著雷馬克的理智。他好希望芙黎能在身邊，傾聽他紊亂沓雜的心思。

　　父親離去了，艾許頓離開了，芙黎卻還沒回來。手臂緊緊地抱在熟悉的位置，臂內卻是空無一人。雷馬克仍是癱軟在床上，深邃的一雙眼睛直盯著窗上的自己的倒影，那樣的自己被灰綠暗沉的霧氣所攫獲。有某種說不上來的東西，在綠色的霧中不安地翻動、旋轉著，在朦朧虛幻的浮光掠影中潛伏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