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日 星期三

頌亡曲 序幕:瘟霧(19)



  那是清醒與瘋狂再無分別的一夜。蘭伯里爾人睜眼,讓各種解決問題的思路在腦海裡推演,最後殊途同歸,在絕望中糾纏成一團死結,而當他們放棄苦思時,那些愈發放肆的騷動便會在漫天綠色的黑暗中漸漸展開,織出一片令人畏懼的寂寥。蘭伯里爾人闔眼,讓所有翻攪成混水的神智得獲慈悲,麻木無感地終得安寧時,遁入夢鄉的他們會發現,當失去知覺亦無法保護心靈時,他們只能在使人嘶聲吼叫的失序夢魘裡棄守,讓自己也成為瘋狂本身。有個古老的說法,說人們記不得他們所做的夢;但要特別小心那些醒來後仍迴盪不已的夢境,因為它會潛伏在人的意識裡,等待成真之日。於是短短一晚,人們尖叫醒來,輾轉入眠,反反覆覆。

  夢的內容令人困惑不安,畢竟是什麼樣的夢會上演親友互殘,在啃噬彼此靈肉的狂喜中顫聲落淚;而又是什麼樣的黑暗產物,揮舞著令人生厭的形體,自那混沌狂亂的夢境誕生?如此疑問並未因驚醒而煙消雲散,反而停駐在餘悸中,怎麼大口喘息都揮之不去。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尋思。擊打窗戶的是風嗎?那雖然同樣暗沉、但有別於綠色黑暗的模糊輪廓,又是什麼樣的東西呢?為什麼當他們點起燈火,卻發現四週仍是一片死沉般的暗綠,連自己的身形都和旋動霧氣一般融混不清?飄蕩在空中的細微聲響,是不成語句、沒有意義的喉音嗎,還是某個人的哭喊?那使整個小屋震蕩晃動、發出混重悶響的擾動究竟是何物?那些到底是……

  蘭伯里爾人在夢與醒的界線模糊之間,受盡等待折磨。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滴答,早鐘沒有響起,油盡燈亦枯,舉目所及卻仍是一片暗綠渺渺,村人一個個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他們拚命揉眼、手指在眼前明晃著,卻什麼也看不見。

  擾動越來越清楚,逐漸勾勒出十數人的沓亂腳步,在迷霧中的街道急行。聲音由遠而近,隱約聽出幾句催促、驚慌的詞語,像是一群正在逃離的人們。幾道火光閃過窗邊,勉強穿透綠色的牆,稍稍顯露出人的輪廓。此時終於能聽清楚他們的對話,個個上氣不接下氣,卻仍用吼的方式對話,極力壓抑什麼的樣子。

  「快!北門!該死,我們現在到底在哪條路上……喂,塞卓跑哪去了!?」

  「老天──我不知道……」

  「不管!先去把閘門放下!!不要落單!扶好那些走不穩的!」

  人們聽出是獵人的聲音,既不歡欣,亦無疑問,彷彿為何他們遲返、他們慌亂又是所為何事,都不再重要。那些聲音近在咫尺,卻又混糊成一團無意義的音律,綠霧中失色的輪廓線扭曲旋轉,有什麼東西在腦中共鳴、燒灼。他們在高燒中勉強認識到意識已是失了根,聽任疫病將之吹落。

  家家戶戶死氣沉沉,偶有幾個身子較硬朗的用手撐門,以看待路邊滾動石子的眼神目送這群驚惶不已、空手而歸的獵人們匆匆掠過。藉著火光,獵人們在村裡亂竄,不時可以聽見他們的咒罵:「媽的,根本啥都看不清楚!我剛剛好像踩到什麼軟軟的……」

  好不容易他們衝進城鎮廣場,那裡正是少數幾棟二層建物的所在地,全村最顯眼易尋的地方。他們連滾帶爬撞進城鎮廳大門,隨即將門轟然闔上,惹得書記從小室探出頭來;在他來得及開口吐出任何字前,一聲聽來習於發號司令的女性嗓音,已嘶聲送出一連串語句,頓時答應聲不絕於耳,有人衝進集會廳落窗上閂,有人將桌椅翻倒堵住後門。

  「這是怎麼回事?夏安,很高興妳們回來,但能否請妳說明一下情況?」書記回過神,趕忙問道。

  「快帶我去見村長!」

  「夏安,請妳先冷靜下來,我不能就這樣──」

  「有人死了啊,書記先生,被活活殺死!」夏安瞪大眼睛,再也無法冷靜,淚水自眼角湧出。「我爸爸他……」

  可憐的女孩掩住臉龐,無助地痛哭起來。將這些人帶回村子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書記先生,老葛斯欽他……不,還有許多弟兄,他們都死了。被殺死的。」一名獵人驚魂未定地說。

  「葛斯欽先生!?」

  「是真的。當時我們人在幾天路程外的山上,發現怎麼走都走不出這片霧。我們只好盡量當沒這回事,繼續狩獵。說來奇怪,我們確實追蹤到了幾組足跡,但是……有些古怪,有的步伐無意義的紊亂,簡直像喝醉了酒般毫無章法,有時候連續十幾個右後足的腳印,不,聽我說,它們都落在正常的位置上,但全是同一隻腳。還有不是腳的東西混雜在另一組足跡裡,從位置判斷可能像是從腹部長出了某種瘤狀的組織。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怪物。」

  「老天,聽聽你剛才說的!」

  「他沒看錯,」另一名獵人說,表情半是疑惑半是堅定:「我發誓我所追逐的另一組足跡也是。不然你告訴我,什麼樣的東西有七隻腳,其中兩足特別碩大扭曲?什麼樣的器官組織會在雪地上留下一連串鞭狀痕跡?」

  這番想像顯然是超出這名富有教養人士的認識了,何況這群鄉下人;即便是親眼所見,那名獵人還是十分懷疑自己所見,「直到那天,霧氣變得更加濃烈,我們不得不放棄追獵。那真是地獄來的臭味,瀰漫在整個空氣中,有幾個人開始犯病。但我們意見始終不一,差點打了起來,最後還是由老葛斯欽說服所有人會合,趁狀況糟到回不去前拔營。但……但那一切實在來得太快……」

  獵人說到真切處,語帶哽咽。夏安的眼淚又一次潰堤。

  「其實回程路上早有跡象,我們經過了樵夫們的營地,卻嚇了一跳。那裡全是血跡……混雜著肉末和腐水,滿佈嘔吐物和酸液的臭味,我想是因為那些破掉的囊泡……。我們沒有立即啟程真是錯誤。那天傍晚,就是昨天,霧又變得更濃,七步以外的東西根本看不見,而且簡直就像鼻頭下掛著一塊屍體上割下來的肉一樣,那揮之不去的惡臭弄得人頭暈目眩,我不記得吐了幾次。我們的行動完全拖慢下來,也許就是因為這樣……」

  「因為這樣?」

  「人就死了。」

  「什麼?人就死了?」

  「該死,我根本就──好吧,一開始是走在後頭的人不見,沒有人注意到怎麼回事。一個接著一個,等我們集中時,已經失去了大半。然後,然後,就在我們眼前……那倒楣的傢伙突然被不知道什麼東西拖進霧裡,我們還以為他跌倒,但他卻大聲尖叫,好像受到很大痛苦……聲音越來越淒厲,而且參雜了其他東西,像是嘴巴咬食的摩擦聲。然後,老天,我發誓我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老葛斯欽他……他就在我眼前,被活生生撕成碎片!霧裡一定有什麼古怪……該死!我卻什麼都沒看見,老葛斯欽就離我幾步而已!我看不清楚是什麼東西,但我看得見他的動作……霧裡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那霧吃掉了他!」

  「聖光在上,這……」

  「我們在逃跑時丟失了裝備……對,我們需要吃些東西!邱瑞大夫呢?有好幾人發高燒,而且我們幾乎都掛彩了……」

  書記向獵人們坦白了現下的困境,他盡力表現得不慌不忙,試圖達成他們的要求。然而村長和耆老們一致反對封村,並認為獵隊的經歷不過是一連串可解釋的不幸意外。夏安的口水狠狠地砸在村長臉上,以表示她最大程度的憤怒。她還制止了幾名性子烈的老粗。於是幾名傳令跑向村門,令村門重新升起;獵人們說什麼也不肯加入新制的巡守計畫,老人們只得頻頻派人找來雷馬克、艾許頓、甘農牧師、邱瑞大夫等人。

  兩小時後,艾許頓領著一隊民兵下哨,回城鎮廳整備。他面色凝重,一言不發,整個人陷進椅子裡,彷彿如此就能擺脫干係。他抓著頭,強迫自己解讀桌上那份報告內容。那是一份巡守民兵的回報書。

  雷馬克依舊閉不見面,有人看見疑似他的身影跑進門戶大開的溫特木工店。甘農牧師,已經失去消息幾天了。艾許頓基本上認同獵人們所稱「外頭危險」的說法,若是如此甘農牧師恐怕不妙,除非他能堅守地下禱室。邱瑞大夫,則是包括在目前回報失蹤的一百八十多名村人之中。病死者,包括屍首下落不明的,六十三人。至今疫病仍正體不明,而少了邱瑞大夫的醫護體系可謂全面崩盤,病患全由家屬在家看護。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傳染的問題了。蘭伯里爾人就像一群緊抓著崖邊藤蔓、即將落入深淵的可憐人一樣,只是誰能撐久而誰不能的分別而已。一旦支持的力量耗盡,便一路落向死亡懷抱,勢不可擋。三十戶染病恐怕只是最保守的計算,因為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通報回傳。耆老、民兵、獵人們所在的這間議事廳,現下充做值勤室兼指揮所,僅有在民兵的回報傳來時才會回復一絲生氣。他們心中仍擁抱著希望,那是一份永不褪去的光彩,卻也是無情命運的一抹訕笑。

  一開始不過是些奇怪騷動,就像這幾天夜裡不明擾動的放大和延續一樣。像是一些模糊的、某人在遠方的大叫,很安靜很安靜時才偶然飄蕩在空中的喃喃低語,最嚴重的則是一連串碰撞聲,木匠指出那是木頭材質斷裂的聲音。艾許頓則認為似乎聽見了求救,於是又派了幾人去查看。於此同時,哨兵的每一份回報,都令好不容易燃起一絲生氣的大廳復歸死寂。其中最多的是病情回報,包括病症輕重的描述,最重者陷入昏迷,高燒不退且抽搐不止。比較早生病的人則是長出膿瘡,身上部份潰爛等等,劇烈的身體不適嚴重影響神智。次多的是對於霧氣凝聚引起的不便。現在不帶火把、油燈,根本什麼都看不清楚,而即便帶上了,也僅能在六、七步外勉強辨識出輪廓。「跟瞎了眼睛沒兩樣」,其中一名哨兵忠實回報村民的怨言,尤其貼切。然而真正嚇得村民閉守家中的,是那些光怪陸離的影子。

  「影子?」艾許頓狐疑地問道。仔細想想,這幾天夜裡確實不尋常,但他一直認為是大家被這霧搞得神經緊繃。

  「是的。這是第八起了,從早上開始陸續接獲回報,表示霧中有奇怪的人影。民兵巡守就證實了其中一起。據第五隊隊員呈述,在外活動的民眾都會帶著照明,因此那些不帶燈火、毫無目的四處遊盪的人影格外引起緊張。」

  「所以晚上那些擾動恐怕不單純……可有查明?」

  「報告隊長,已派員瞭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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