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月10日 星期五

頌亡曲 序幕:瘟霧(20)



  耆老們互相交換了個不安的眼神。窗外的聲音有越演越烈的趨勢,在在令人憶起那些不安的黑夜。沒有風,死屍般的氣味卻不斷飄動。獵戶們更是頻頻往外打探。

  一整天下來,七名應當回報的哨兵遲遲未歸。鄰近傳來諸多惡耗,好幾戶人家痛失摯親,聽說他們被病魔折磨得很厲害,解脫卻來得很慢。幾名神智不清的病患上街大吼,狂亂揮舞手腳,又哭又笑地衝進大霧裡,活像是急於歸鄉的浪人。流言漸漸形成一種明顯的趨勢,一次又一次猛烈撞擊耆老們試圖張起的情控網,許多真相便混著風聲四處飛舞。他們現在知道有人死於使用感染的柴火,有人食用污染的碎肉而致病。樹木、牲畜,甚至是人,全都染上同一種病,一種侵入內部所在、一點一滴腐蝕靈肉的瘟疫。它會使人全身發熱,精神不振,毒害、破壞每一分組織器官,用做滋生腫瘤、囊泡與膿液的養份,直到全身上下全數淪陷,無一倖免。這一直是明擺著的事實,只是它是以一種緩慢、爬行的、腐敗般的速度進展著:最初是那些可憐的牛、羊接連暴斃,再來切開浮腫發軟的薪柴時,他們明白原來樹木可能更早遭到感染,而直到他們弄懂這種瘟疫對人的影響和傳染力時,已是積重難返了。毫無疑問,這是一種十分邪惡狠毒的傳染病,耆老們、蘭伯里爾人做出遲來的承認,而真相一直都明擺在那。


  而且它會在人們耳際低語。它散佈猜疑和咎責,症狀是分化和瓦解。夜深人靜時,每個人莫不在思考自己是怎麼陷入這般田地。這家人會不會趁著濃霧,竊取倉庫裡的糧食?那家人有暗藏可用的柴火嗎?自己是否兩三天沒看到鄰居,難道他們丟下大家、逃到港口去了?如果其他人都在屯積、都在準備逃走,而自己卻一時聽信了膚淺的號召,過度慷慨……。這一切一切的猜想,清清楚楚映照在每一雙彼此互望、打量的疲憊眼神中。猜忌需要時間發酵,效果卻是立即可見。

  第一道警訊來自仍堅守崗位的民兵報告。部份村民被要求加入照護病患的行列時,其不信任與不合作的態度之刁難,是前所未有的。他們甚至強硬拒絕接受民兵隊的安排與保護,以區塊為單位各自為政。有傳言指出彈藥室遭竊,隨後街道上響起一連串緊湊的槍聲。民眾擁槍自重,「以保護自己免於潛伏在霧中的不安好心的壞傢伙傷害」,他們如此解釋;而更多的人甚至不願對話,懷疑來者身份為何、居心叵測。

  再來是幾起直接攻擊事件。原來早有人趁亂摸進死者、甚至病患居所,打劫食糧物資,還是被巡邏的民兵發現才曝露開來。六名嫌犯逃逸,另有兩名與民兵隊駁火,其中一名竟是民兵隊叛員。有回報說事發後該區遭到居民以「不能再相信人」為由封鎖,民兵隊勉強佔據一角,雙方對峙互有死傷──來源乃是根據口耳相傳,實在真偽難辨。人們都在說,在濃密且惡臭的漫天大霧掩飾之下,村裡、街道滿佈死者屍首。腫脹醜陋的是病死者,蒼白瑟縮的是凍死者,骨瘦如柴的是餓死者,傷痕累累的是殺死者。最恐怖的是全身被啃咬得破破爛爛,肢體殘缺、血肉模糊,光是猜想其死因就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但每一則情報的開頭永遠都是「有人說」。

  那是蘭伯里爾最黑暗的一天。在最暗無天日的時刻,最黑暗的事四處橫流。活著的人可能選擇相信他人,可能選擇相信自己,而饑病與瘋狂、淪喪與猜忌則一視同仁地選擇每一個人。

  攻擊事件的回報量已超出限界,而促使艾許頓投入巡夜行動的契機則是某個發現。劫糧的傳言已經證實了,民兵隊員將受害者屍首移至城鎮廳偏室待靈,在該處艾許頓得以檢視一番。也許霧中不明黑影將在此刻明朗。如果說早就有人暗地裡幹起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艾許頓的思路開始運轉,但很快碰上第一道路障:其中有幾具屍體的傷口無法以任何正常的武器解釋,卻又是那樣原始地令人熟悉:打擊、抓傷和撕咬。而且,若是為了奪取物資,沒必要殺人,更何況是用將人肢解、啃噬的方式。他腦中閃過那些霧中的影子、以及那些被折磨得喪智失心,不斷吼叫奔跑的可憐人。

  「這簡直就像是……」艾許頓一直不願意承認,然而此刻也由不得他:「那些惡夢實現了一樣……。」

  「什麼?」

  「我們必須全面投入巡守勤務。也許解開那些奇怪擾動的時候就在今晚。」艾許頓斬釘截鐵地對民兵隊、警備隊和巡夜人宣佈。仍堅守崗位奮鬥的人不多,而當耳聞之事全為村民的種種脫序舉措時,連耆老們的指揮體系也只得停擺。他向父親提出行動,僅得到漠然的回應。儘管面對眼前這群義勇之士,滿是感慨的他只說了寥寥數句「做好準備,照顧好自己」,卻是語重心長。如果雷馬克他們此刻都在的話,一定能有更完善的處置和結果。然而這是他最後最好的努力了。艾許頓領著幾名隊員,將自己投入至註定無望的追逐之中。

  霧氣籠罩的街道上瀰漫著各種聲音。重病垂死之人的虛弱呻吟,閉門不出之人的絕望哭號,失心喪智之人的狂亂笑語,假義偽善之人的猜忌惡言。艾許頓徒勞地跟著這些聲音走,試圖從中尋得可出力之處。

  「那是什麼!?」

  「好像是破門的聲音!」

  「笨蛋!!別出去!!留在原地別亂動──」

  「我不能…呼吸……救…救我……」

  「拜託誰行行好,我們被攻擊了!!我的孩子啊……」

  「不要怕!民兵隊一定正在處理了……」

  「我們完蛋了!我們全都會痛苦的死去!!!」

  「哈!你知道『奢侈軍糧』被打劫了嗎?就是那些民兵幹得好事!」

  「北邊的槍聲持續好一陣子了……」

  「哈哈哈哈!我們的血肉終將融化!!就跟夢裡的怪物一樣啊啊…那些模糊的影子……」

  艾許頓和民兵隊接連遭到荒唐無稽之言攻詰,僅少數幾戶人家仍相信他們,接受他們的安排和詢問。兩名隊員負責護送這些好人家撤至城鎮廳共患難,並協助照看患病者。艾許頓試圖聯合其他在勤民兵追擊那些趁亂起事的黨輩,在彼此交錯縱橫的巷道中來回奔忙。他們在東街底遭遇一群頑抗者,雙方火力交戰,一片霧茫中無法得知彼此傷情。他十分擔心情勢會演變成惡戰,聽說北區的防線遭到一波意想不到的攻擊……

  霧中的奇特聲音越來越烈了,好幾戶人家扯著嗓子歇斯底里地高聲問道。艾許頓領著幾名隊員移往支援。他憑藉著某種衝勁,放任自己的步伐去追獵那些聲音的源頭,直到異樣的恐懼緩緩地壓過了搏動的熱血,在他們面前織起羅網,他才停下腳步。這一遲疑,他們內心便隱約明白自己迷失了,迷失在從小生長的村莊,不住旋動的霧氣成了在面前開展的歧路。

  某個東西狠狠撞上了他。艾許頓悶哼一聲,摔倒在地。「什麼人!?」他大聲斥問。

  「在那邊!」其他隊員追著一道黑影彎過轉角。模糊的火光消失,一片黑綠色的死寂旋即包圍艾許頓,步槍上膛的聲音穿過轉角傳來。這時他才聽見自己心臟跳動得好大聲,以及……那奇怪的聲音。他本想說服自己多慮了,但他無法假裝沒有注意到那模糊但沉重的鼻息。當他邁步開跑,當他滿心急切,他可以不假思索。而今他遲疑了,一旦身形靜止,心神警戒,靜默中那些呻吟便一一自大霧中現形,乘著綠色的風甚囂塵上。某些緩步拖行的東西。敲打、打量著屋內動靜的東西。啃囓食物……撕咬肉塊的東西。

  艾許頓盡力平撫自己。他不知道些模糊的黑影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也許它們一直都在。他知道現下最好的方法是保持冷靜,盡可能不動聲色地觀察、退開。生物本能正扯著他的耳朵大吼,要他無論如何拔腿就跑。

  極端的威脅使人心清目明。那些東西不是一起行動的。它們之間沒有交談,沒有互動,出於某種共同目的,這才呈現一致的行為模式。它們現在朝自己前進了。「該死」,艾許頓瞄了一眼傾倒在地上的油燈。它們全朝艾許頓拖步走來。它們絕對不是任何民兵隊、警備隊,甚至蘭伯里爾人。它們發出聲音,但不是任何話語,連達成最低限度溝通的抑揚頓挫、一個最簡單的音節都談不上。那聲音不帶有感情,只有目的,以及渴求。

  他小心翼翼,不知是勇敢還是愚蠢,以防禦步姿朝最近的一道人影斜向移動。

  「喂!」他正出聲,那東西卻突然撲倒在他身上。「你幹什麼──」艾許頓被壓倒在地,雙臂奮力抵擋對方的重量。那東西張開嘴巴,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和令人膽寒的呻吟,滴落幾點液體到艾許頓臉上。

  「退後!你這……混帳!」艾許頓冷不防抽出左手,往那東西臉上就是一拳。那東西往後仰倒,跌跌撞撞連退數步。艾許頓這才驚懼地發現他的左手沾滿了什麼。

  那玩意兒從攻擊中回復,又繼續朝他走來,維持著頭臉後仰的姿勢。它的脖子只剩半邊相連,斷面處爆出了許多息肉和膿液。

  儘管頃刻間多少理性激盪的火花亮過他的心頭,促使他轉身就跑的仍是最原始的恐懼。艾許頓發了狂似地拔腿狂奔。他不用等到拿起油燈照個清楚,或面對面使霧氣干擾視線的程度降到最低,就知道眼前的東西有多不正常。他若有似無地想起數天來的惡魘,他數度放聲狂叫,他突然明白是什麼樣的擾動,使人躲在家裡直打哆嗦。

  他想回家,但霧氣橫生、死氣蔓延的城鎮不再是他所熟識的蘭伯里爾。每條看不見的街巷,在他狂亂的想像中張開血盆大口;每戶僅餘輪廓的屋舍,莫不在狂熱狂喜的扭曲歪斜中尖叫呼喊著末日。他盲無目的地跑,踏過溼滑的突起地面,與黏膩、腥臭的鬆軟東西擦身而過。「不祥之霧」,無身無形惡魔的傑作啊,來自空間與時間深淵的流星!夢裡的地獄景象淹上心頭,他開始劇烈咳嗽起來,突然意識模糊、全身無力。他感覺頭腦發熱,警備隊彼此呼叫,村民的吶喊,拍打聲敲擊聲,呻吟和哀嚎,搏鬥與槍戰,屍臭,腥味,濃液,霉氣,漫無秩序地在他腦袋裡混成一片,將他飽受摧殘的意識擰成一絲懸線──綠色的旋轉的絞爛的腐敗的一切──然後「啪」的一聲斷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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