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12日 星期三

頌亡曲 序幕:瘟霧(21)



  不知從何時開始,死亡惡臭的大霧奪去了蘭伯里爾人的視覺與嗅覺,頓時世界就只剩下聲音。風嚎,落雪,村人們努力求生的微弱聲音,曾經是他們僅有的一切,只有這些仍如過往的每一季嚴冬。而又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地獄般的聲樂逐漸自惡夢中滲入現實,將它的斑痕恣意蓋過蘭伯里爾這道危牆。大霧裡吹奏起頌曲,盛讚苦痛,彰揚恐懼,聞者無不驚懼顫抖。

  佐依完全被嚇壞了。自雷恩家狼狽地逃回來後,佐依一直將自己反鎖在房內,病重母親的擔憂也在不知何時消失了。等她意識到這個事實,正悲痛自責、傷心不已時,母親已是氣絕,一具染上瘟疫因而臃腫生瘡、不堪入目的軀體冷冰冰地捲曲在床上。她哭了整整一天,這才勉強振作起來。於是她注意到夜晚的擾動,令人愈發不安。再等她忽然意識到這些擾動獨有詭異節奏的一致性時,她倒抽一口氣,背脊發涼──金屬砸地聲響起,聽起來像是鍋子掉到地上。佐依正要出聲詢問,腦中突然閃過念頭要她摀住嘴巴,然而一個「母」字早已脫口而出。紊亂沉重的鼻息,不成語句的喉音,她並不陌生。聲音先是稍微停頓,再以一種熱切渴求的態勢往她方向衝來。對方聲音她很耳熟,絕對不會聽錯,畢竟是她打從娘胎出生後一直聽至現在的聲音,只是有某種她所不知的東西混在其中。「母親已經死了」的念頭幾乎是在她鎖門同時出現。那東西憤怒地拍打門板,嘶吼,呻吟。於今佐依明白那些擾動既非夢境也不是幻想,全是真實發生的。她甚至可以聽見泡囊在門板上擠破的聲音,令她幾欲作嘔。

  聲音離去了,街坊也不再寧靜。語氣從擔憂到驚懼,步伐從急切快走轉變成倉皇狂奔。經過幾次惡狠狠的回絕後,佐依再也不向外求援了。她怕那些聲音,而大部份還都不是人發出的。開槍的巨響,頻繁的槍戰,總是嚇得她瑟縮至房內一角。莫名的騷動,不知是誰造成的碰撞,開始響徹在白日街道上。但唯有一個聲音是她無論怎麼蒙住耳朵,也沒法裝作沒聽到的。那是文明崩壞,世界毀滅的聲音,伴隨著歇斯底里的尖嘯與嚎叫,藏在東西斷裂解體的聲響中,自面對死亡的人們喉中發出。

  她聽見人們和不知名東西追逐的聲音,門窗被撞開後住民的慘叫,侵入者的聲音是人還是怪物,她已經分不出來了。她聽見垂死之人,劇烈咳嗽和嘔吐同時並行的悽慘景況,卻又哭又笑地胡言亂語。人們嘶聲力竭仍不足表達的恐懼,唱出這曲地獄之音的最高潮:「霧…這霧……喔!我的老天啊,它…它在吃人!」

  有個人挨家挨戶求救,但沒有一個人膽敢開門,於是他只能漫無目的逃跑,繼續散播害怕的種子。當第二個、第三個聲音言之鑿鑿表示親眼看見人突然消失在霧中時,越來越多人繪聲繪影地流傳關於身旁的人是如何「在使人所見僅數步之遙的大霧裡被拖離人群」、「發出一聲悽厲的慘叫後完全消失」、「一個接一個不見」。蘭伯里爾的人們這才明白,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東西。

  於是,混亂的聲音開始趨向統一,在部份地區可以聽見民兵隊帶領些許村民作戰、指揮疏離的聲音,卻已是無力回天──掙扎求救和屈服於痛苦、絕望、死亡的哭喊,蓋過所有聲音。唯有這個聲音,是無論怎麼蒙住耳朵,也沒法掩蓋的。

  附近的人聲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那些恐怖的聲音。曾有民民隊經過此處,向仍能行動的居民宣布城鎮廳是目前唯一安全的避難處。佐依沒能跟上,她也不敢獨自在大霧中行動。然而過沒多久那幾名隊員便在隔街遇襲,隨行的蘭伯里爾人驚慌失措地大聲喊叫,人聲朝著四方分散,最後逐漸消失。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佐依根本連想都不敢想。從那之後,再也沒有活人的聲音在附近活動。面對那些自惡夢竄出的亂象,佐依不敢哭出聲音。

  「這不是真的……這全是夢……醒來就沒事了,醒來……」女孩低聲嗚咽著。

  一道人影重重壓上窗戶,嚇出佐依一身冷汗,驚叫連連。那人使勁敲打著窗戶。濃霧幾乎奪去了所有色彩,連流過那人臉孔的血都是灰綠。佐依怯生生地站近幾步,才勉強認出來人,是民兵隊的蓋文‧奧圖,村長的孫子,一名時常在暗處偷瞄佐依、給人感覺猥瑣的男孩子。佐依沒有想太多,即便身在此等苦難之地,她仍然是那個古道熱腸、溫柔善良的好女孩。蓋文需要幫助,而也許他能帶領佐依抵達城鎮廳,也許羅夫、雷馬克、芙黎還在危急之中,她想要求蓋文順道接應他們……佐依飛快地走至門前,停滯的腦袋灌入希望後開始運轉,一一盤算著往後行動。見她移開腳步,蓋文貼著外牆亦往門口蹣跚走去。門應聲開啟,綠色的霧氣伴隨著腥臭鑽進門縫,一襲足足高出佐依兩個頭的身影佇足於前。

  「蓋文!你在流血──」一句話還沒說完,蓋文雙手已搭上佐依肩膀,巨大的身軀將嬌小的女孩壓倒在地。

  佐依嚇了一大跳,正以為蓋文失去意識時,才發現蓋文並沒有整個人壓在她身上,而是以手腳支撐部份重量,但足以令女孩動彈不得。

  「蓋、蓋文?」佐依出聲詢問。蓋文的臉孔幾乎要貼上佐依了。蓋文的臉一直是這麼蒼白的嗎?平常他的眼睛一直都很小的不是?佐依一面想著,一面望著自己映照在那睜得又大又圓的雙目裡的倒影,被一一浮現的血絲攀爬、覆蓋。他急促的呼氣中帶有某種東西,一股腦地傾瀉在佐依臉上,他朝著眼目裡女孩的倒影,投射出某種他欲加諸其上的情感。

  那種她想忘也忘不了的,那種最原始的渴求衝動。

  「不、不……」佐依低泣著。蓋文的臉越湊越低,過高的體溫彷彿燒灼般向佐依逼近。污血滴落在佐依臉上,發出刺鼻的臭味。蓋文張開蒼白浮腫的嘴唇,隱約呼出幾口綠氣。

  而他直盯著佐依不放的眼神……

  佐依再也按捺不住,扯開嗓子大叫:「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悶哼,蓋文重重往旁邊倒地,在佐依餘悸猶存之際,她已被整個人挽起。

  來者手裡的長劍仍兀自垂下幾絲血污,漆黑憔悴的眼框暴射出極不相稱的怒意,浮現在他優雅面孔的每一道稜線上。

  「羅夫!」佐依驚呼。

  「我們快走!」羅夫說道,雙眼從對方腳上被他開出的一道口子,轉而直視他的眼睛。

  「燈……」

  「不用。」羅夫牽起佐依的手,一頭栽進濃烈大霧中。沒走幾步,後頭已經響起好幾種不同的聲音,蜂擁而至。佐依想回頭探個究竟,被羅夫擋下視線,輕斥了一聲「別看」。饒是大霧中沒有燈火照明,根本什麼也看不清。

  她不知道羅夫帶她穿越了多少小路暗巷,也不知道在某些地段繞了多少圈。她已經認不出這片曾是蘭伯里爾人安居樂業的人間淨土了。那使人五官麻木、心神失調的毒霧,不知擊潰多少蘭伯里爾人。有好幾次,她也想過乾脆棄絕一切,就這樣死去,也勝過在這活地獄折騰受苦;此時的佐依總會被懷中的一對公鹿和母鹿的木雕給刺醒。是羅夫給了她希望。至少是能在這龐大濃烈的絕望之中亮起短瞬卻永遠耀眼的微薄希望。儘管還沒惡化,但確實感受到身體逐步虛弱、精神亦愈漸不振的佐依,也不敢再對未來有什麼依存或夢想,那樣的虛妄只會一再割傷她的心。是羅夫給了她希望,一個對於來日已盡的小女孩來說,不會太過份的小小希望。

  無數黑影和模糊的輪廓在翻旋的綠色霧氣中轉動,捎來死亡惡臭的風吹遍蘭伯里爾,錯落交雜的混亂之聲不曾停歇。這個村子,這塊土地,這裡的人們,真的完了。街坊一片混亂,他們甚至路過一整區的屋子,不是倒塌就是燒毀,焦臭味老遠都聞得到。持火、帶燈的人們在路上四竄,有時則掠過許多沒有照明的黑影。轉角處突然冒出一個帶燈的人影,眼角閃過難以言諭的目光,一句話也不說死抓著任何他認為是救命浮木的東西不放。羅夫簡潔地拍掉那人的手,那人踉蹌跌地,逐漸沉入霧中。在那人燈火的照明下,佐依彷彿看見了某些東西,某些形體詭異、色彩變態的東西。「大霧吃人」的傳言此起彼落,而佐依現今已明白其可信度。那聲聲悽厲,縈繞不去的哭嚎,在上個路口,三條街外,或就在她和羅夫幾步之遙處。在情況比較嚴重的區域,連閉守家中都不安全。遠方數度響起強烈的撞擊聲,還有人們驚慌失措的聲音,加入那首由非人怪物所譜的惡夢鳴奏。所見所聞已非人世,她曾想問過,也曾想伸出援手,但她決定拋下所有疑慮。在這萬事萬物,包括文明禮制,皆盡崩壞腐朽的世界裡,她只相信羅夫,相信這名堅定地握緊她手的男子。即便他們錯過了做為避難所的城鎮廳,轉而奔進附近一棟看似毫無保障的木屋時,她也毫無怨尤。

  門咿咿呀呀地悄聲闔上,將最後一絲微光趕出屋內。羅夫扳動門閂,也不點燈,挑了一個牆角席地而坐。佐依亦順從地選了個不遠也不近的位置,盡量讓自己舒適些。兩人獨處的內容並不像小女孩幻想中的那般浪漫,發愣的時間多在沉默不語和佐依日漸嚴重的咳嗽中渡過。羅夫凝重的眼神,時常在外頭的光芒鑽進屋內時,閃過深深的關切。他拋過一只布袋,示意佐依從裡頭抓些乾糧和飲水。佐依接過他的手,用自己蒼白纖弱的一雙手握住。羅夫冰涼的體溫令佐依倍感訝異。她覺得自己快無法思考了,終於擠出了一句感謝的話。

  「羅夫,謝謝你。你救了我好幾次,每次都在我最危急的時刻……」

  羅夫沒有答話。他凝視著佐依的神情,令佐依打住話頭。她覺得這真是世上最好看的一張臉孔,同時也是世上最哀愁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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