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14日 星期一

頌亡曲 序幕:瘟霧(25)



  「『……不知道。我得想個辦法保持理智。寫字。對,寫下一些東西……』」

  佐依在一間箱房裡,念著隨手拿到的一本書。卡謬的情況惡化得很嚴重,高燒突然找上了他,迫使這名瘦弱的青年臥病不起,現正於另一間房間靜養。此刻還可以聽見他那聽上去要把五臟六腑全都翻出來的猛烈咳嗽。羅夫正在守值。他們在這間房間裡找到了不少乾糧,大感意外。食藏不算豐富,但對照起先前雪暴與綠霧襲來時的困境,能積聚此等數量實屬不易。如果這些食物能分派下去的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飢寒交迫地死去吧……然而現在他們能夠得救,甚至吃上以現況來說絕對富足的一頓,還是得感謝溫特老先生。一股雜陳的感覺油然而生,令佐依頗不是滋味。先前退守此處的人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放棄了這個地方,羅夫再三確認過,既無防線缺口也無入侵跡象。也許手上的這本書寫下了那個人的線索,佐依藉著油燈讀著。

  「『……父親把我趕了過來,還自做主張丟了很多東西給我。那個混帳,從來沒考慮我怎麼想!』……這個人怎麼這樣說自己父親……?」佐依喃喃念著,一邊咬了一小塊麵包。

  接下來的內容令佐依忘了手上的食物,甚至連誦讀都忘記。她大氣都不敢呼一口,專心咀嚼日記主人的一字一句。

  上頭記載著此人的遭遇與對羅夫及佐依的擔憂。佐依忘我地繼續讀下去,連一陣劇烈咳嗽和掌心上的血,都無法移開她注意力一分一寸目前並沒有任何資訊透露出他是誰。畢竟此人僅只為求釐清思緒,這才提筆著述。

  「『那些怪物在模糊的綠霧中有近似人類的輪廓,可是一眼看去就知道他們不正常。他們不是人。而等到發現到這一點時,它們已近在咫尺。該死的霧,根本什麼都看不見。當你看見那玩意時,你會先嚇一大跳──就像狀況還沒那麼糟糕前,在路上某個村人從霧中竄出一樣。你會想呼一口氣,或破口大罵,或是為自己反應過度尷尬地笑。然後你會立刻明白,眼前這個有著人類輪廓的東西絕對不對勁。首先是在那甜膩味道底下潛藏的屍臭味。我終於明白了。說不定霧本身沒有味道,那跟著霧過來的陣陣惡臭根本是這些東西。不,還是說是瘟疫的臭味,附著在那些髒東西上了。我搞不清楚是作夢,還是現實裡我確實有這個想法……。頭好痛。該死,振作!再來它們只是有著人的輪廓。但是,一個正常人外形會是骨幹歪曲,長出肥大膿泡、腫脹不堪的嗎?有哪個人身上的顏色會混合著紅褐的血肉與青綠的霉斑,全部鮮艷地令人反胃?有什麼能夠稱為人的傢伙,會以人的方式憨步行走,卻像蟲子般不斷地蠕動、扭曲、打顫?該死,真該死!聖光……去你的,現在滿嘴掛著聖光根本沒屁用。但聖光在上啊,如果村子裡湧進了這些污衊世間萬生的東西,如果就是它們帶著這片霧,襲擊了附近的村子,獵殺我們的獵人與樵夫,在我們的街道上肆虐的話,我們……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羅夫、佐依……那兩個孩子能逃過一劫嗎?我自己已經沒希望了。妻子死了。我的家人全都離我遠去……那些曾經愧對於我家族,同情我憐憫我幫助我又利用我的人們,大概也都慘遭不測了吧。我們這代的糾葛,現在都迎上同樣的結局。這是他們應得的,也是我應得的。到此為止了吧。我由衷希望下一代的孩子們倖免於難。他們是無辜的。』」

  到這裡是撰寫者最後還能勉強保住條理的部份。佐依一口氣讀完,那些字句在她胸口積蓄,令她難以呼吸。

  此外的內容則是一段段被塗塗抹抹、大量加註,尚稱完整的段落,以及在潮溼紙上恣意縱橫、亂無章法的文字。

  「『預言』、『羅夫的預知夢』、『如他所言』、『成真』、『不只是惡夢』……」在具體表現出書寫者之狂亂、一片狼藉的無序文字中,佐依那顆仰慕著羅夫的心,出於她本意地飛快從中挑揀任何有關羅夫的訊息。「『他知道』……」

  「『他是先知,以偉大死父之名,見證種種。世界天地,千生萬物,將滅頂,將燃燼,將扯裂,將掩埋。直至該日,降世大典與受肉祭儀相隔十載再次重疊之時,我輩將與偉大死父融合,予我輩力量,賜我輩永生。』」這一段文字被草草畫掉,但不夠徹底,佐依緩緩念完,翻開下一頁。

  「『那是我寫的嗎?』、『那是我寫的……該死』、『我快不行了』、『只要我一入睡,就會夢到……』」某種嫌惡之感悄悄升起。她覺得自己並不想知道這人是誰,不想相信這人對羅夫的描述。但佐依讀得入迷,彷彿可以親身體驗到那人的感受。

  那人的筆跡,以及他東一句西一段的雜亂文字,就是他破碎心智的聲聲吶喊,拼湊出一個故事:「……就會夢到我殺了她的那一天。我殺了她。不,那是怪物。該死的,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的妻子,我的摯愛。該死的聖光!那是個怪物啊……!我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她病了,染上那天殺的瘟疫。她太累了,我卻什麼都做不上。都是我。她去的很快,可是很痛苦。該死……她死了。她已經死了。她應該死了。她應該已經死了啊……!瘟疫折磨她,將她扭曲成畸形可憎的怪物……不,她已經死了。那個怪物不是她。不是。絕對不是!那只是個腫漲歪斜、醜惡蠕動著的怪物。我殺了它。我殺了那怪物。我拿起槍。沒子彈。我用槍托砸下去。不,那是怪物,不是她。那不是她的聲音。那是她的聲音,但她永遠都不會發出那樣的聲音。它沒有知覺。它仍然往我身上纏。我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

  幾個斗大的字,原本埋沒在凌亂的字體、線條和塗抹之下,此時躍然紙上,顫抖著,嘶聲力竭地大吼:「我殺了她!!」

  所以,這個人殺了妻子。可是他說人變成怪物到底是……?佐依不禁納悶。

  「『芙梨她要我收留那個可憐人』……咦?芙梨阿姨的名字……『與我無關。我不想管其他人了。我只要她好起來。就照她意思吧。』」

  「『芙梨她死了。看看這該死的瘟疫把她變成什麼樣子!』、『老天,她竟然…她竟然又……!』、『我必須趁我還有意識的時候記下這一切』、『我殺了她……我殺了我的妻子』……」

  「……雷馬克…叔叔?」佐依喃暔問道,兩行淚水滑落眼框。

  她沒有時間哀悼。雷馬克遺留下更重要的訊息。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我離開了那裡。雖然對芙梨、對烏杜都過意不去,可是我再也沒辦法冷靜下來。』、『我殺了她。我不知怎的跑到民兵哨。那裡已經沒人了。我拿到了子彈。我開了很多槍。路上至少有一打那些東西。我殺了很多。很多……人。就算是那些怪物,它們也曾經是──』」

  曾經是……人?這個疑問卡在佐料的腦袋裡,使思考停擺了。

  「『不知為何我就在這裡了』、『父親花了很多時間安撫我』、『他們一直不相信我說的』、『知道那件事後,就會明白沒有地方是安全的』、『我們全都會死!!』、『那個人咬斷了他的喉嚨……』、『好痛』、『又只剩我一個人了』、『我沒辦法睡覺……那些夢』、『它、它們過來了!』」

  紙上留著血漬。後頭的頁數被血黏封。佐料才明白,這道急往外頭奔去的血跡正是從此處開始。女孩將燈火往地上一探,大驚失色。躲藏在黑暗中,被書頁、紙張、文具、桌椅等一團凌亂景象所隱瞞的,是雷馬克以血寫下的,他的狂亂。一篇腥紅的褻瀆禱詞。她無法停止自己的想像,雷馬克從自己的臉、身體、手臂、腿腳,抓出一道道鮮血,一遍又一遍地寫下:我殺了她……然後,一面又哭又笑,推開堵住的門,消失在綠霧之中。

  這個想法令女孩作嘔。

※※

  佐依將雷馬克的遺筆給兩個男孩看。她並沒有說什麼。一再隱瞞被戳破後,卡謬有些不敢面對她。羅夫仍是那一副無動於衷的疲憊表情,但他不住地喃喃自語:「所以這都是真的…是嗎……」

  之後,三人一直沒有交談。相較於先前的地點,這裡顯得格外固若金湯,強化構造與高度優勢,一時沒有被攻破的危險。但也代表著,這裡就是最後了。被封死的北邊廂房傳來這些日子以來愈漸增多的騷動。街上則更為嚴重。三人僅只是默默地接受一切。

  卡謬在清醒的時候,一直待在休養的房間進行某種藥劑調配。他的身體狀況還不足以擔負守哨。佐依從來沒搞懂過他那些瓶瓶罐罐打哪來的。羅夫下哨時總是一個人獨處,而且刻意選在離兩人有些距離的房間。有次佐依正好撞見羅夫在和誰談判的樣子。但她一直沒有聽見另一人的聲音,只有羅夫激動的吼聲:「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已經……」

  而對兩位男孩來說,女孩漸趨灰暗冷淡的傾向令他們更加煩躁,況且彼此之間仍存有疑慮。直到城鎮廳的覆滅,才讓三人之間出現一絲契機。

  村內散兵游勇被擊潰後,好一陣子無聲無息。首先打破沉靜的是群眾的嚷聲。火光從城鎮廳大門閃出,光芒匯聚,連常日來的闇綠都被畫破,直逼四方。三人不約而同地佇足窗前,還能勉強聽見有人下達指揮的喊叫。魚貫而出的是第二三小隊,他們各自鞏固入口側翼。裡頭的人還沒來得及踏出大門,已經有零星的槍響。在火光可視邊緣,幾具人形的東西倒下。響徹人群的吆喝愈加緊張,六至九小隊連忙聽令,帶著非戰力離開城鎮廳。光影搖曳間,那些衰老或幼小的身影屈指可數。催促聲此起彼落,槍聲亦同。

  「看來大多數的倖存者都集結在那邊……」卡謬說。

  「他們要撤離了……」佐依不解地以目光探詢兩人,問道:「所以那是真的,是嗎?」

  兩人沒有回話。從黑影中竄出的人影開始往光源聚集。那些東西以勉強算是人類外型的輪廓,行著來自地獄惡夢的步伐,以嘶吼表示渴求,所到之處只餘恐慌嚎叫。火把一支支掉落,一襲襲掙扎抽動的剪影於霧氣中狂亂舞動。斧錘砍劈、子彈齊射,不絕於耳。

  「羅夫!」

  「不。我們不能出去。……出去也沒用,我們能做什麼?妳看。」羅夫指向正熱烈交戰的廣場。越來越多黑影自霧中現身。

  也許正如羅夫的預言,正如這些日子以來侵蝕蘭伯里爾的絕望,結局已經註定。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城鎮廳的人被暗綠色的霧氣吞噬。聽聞那痛徹心扉的慘叫。

  城鎮廳的人或許原本預計可以僵持一陣。然而他們屢屢向著黑影盤旋處施以攻擊,卻徒勞地發現是在向空氣揮刀,就這麼鬆懈之際被某種東西給拖進霧中。火光些許照出那些東西的輪廓,隨即引發村人的驚懼與恐慌。他們大叫問道,這些褻瀆的鬼東西到底是什麼,一面胡亂開槍,或是魯莽地上前搏鬥。指揮者盡力縮小戰線至一側,僅少數人仍保有思考的理智。

  「太慘了。」卡謬沉重地說。真正有能力作戰的人混編在沒有作戰準備的人中間,被當成食物給生吞活剝。紀律不再後,怪物撞開大門,霧氣旋即灌入城鎮廳。裡頭槍聲的位置說明了村人如何節節敗退,慌亂的尖叫聲四起,顯然已是完全失控。

  從議事廳竄升的火苗與濃煙映入三人灰暗的眼簾。逐漸壯大的火勢照亮了廣場一帶。那副光景之悽慘,令人不忍猝睹。

  佐依別過頭,摀住耳朵,閉緊眼睛瑟縮在地。「你們知道的吧……這都是真的嗎?雷馬克叔叔他們也……」

  「雷馬克夫婦的事我個人……不希望做任何評斷。至於這些怪物原本都是人……是的。」卡謬說。「抱歉。」

  「所以……城鎮廳的人們才要逃……所以,那些惡夢都是真的……我們全都會……」

  「佐依……」羅夫出聲安撫。

  「被怪物殺死……變成怪物……」

  「佐依。」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以為……」

  羅夫將佐依擁入懷,女孩放聲痛哭。雄雄大火中,人們的哭喊響徹雲霄,樓板樑柱紛紛塌落。

  「羅夫。」卡謬凝視著燃燒的城鎮廳,緩緩開口:「我…可以相信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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