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日 星期四

頌亡曲 序幕:瘟霧(終)



  火整整燒了一天…或說一夜,現下沒人分別得出晨昏。避居於溫特木工店的三人齊聚卡謬的休養室。城鎮廳淪陷後,周遭只再聽見零星幾名仍活著的人,倉促逃命或是戰鬥。他們最後發出的聲音都是一樣的。靜默中,卡謬率先開口:「看勢頭,遲早會燒到這裡來。」

  他的視線對上羅夫和佐依。



  「我不想坐以待斃。老師會背上罵名的,那樣的話老師她就太可憐了。」卡謬自顧自說了個俏皮話。他隨即正色道:「其實,我們多少心裡有數吧,只是不願意去思考種種跡象……不願承認事實。」

  佐依艱難地迎上卡謬的眼神。

  「那時我認為雷馬克夫婦的事你們沒必要完全知曉。但現在我決定不再保留了。我不想死在這。我需要你們的信任和協助。完全的。」

  「你有辦法?」羅夫問。

  「我原本認為你們知道的越少,你們在達拉朗受到的……關注也就越少。這對你們的人身安全以及權利都大有好處。」

  「達拉朗?你是說……!」佐依驚叫。

  「所以,回到最根本的問題。羅夫,我可以相信你嗎?」卡謬一雙澈目直盯向羅夫。

  「你在說什麼呀?羅夫他──」
  「『絕望的暴風雪』、『不祥之霧』、『殺了全部人』……你的預言可謂百分之百靈驗。你知道嗎?達拉朗情報部『天啟室』集聚當今多少大預言師,佼佼者眾,尚不能道破寰宇,言盡天下。而你,區區一介市井,何以有如此能力?」

  「瞧你說的!什麼道破寰宇…只不過巧合而已!」佐依急為羅夫辯護。令她意外的是,羅夫不再一臉冷漠。他動搖了。

  「巧合……是嗎。佐依…小姐,什麼樣的巧合,可以讓一名普通的青年在這等大霧中不使用照明,即可自由來去?我們是如何在等同全盲的情形下,避開怪物與村人交戰之處?還記得妳告訴過我,我們碰面之前的事嗎?為何他總能在危急關頭將妳救出?為何在不見七步之外的霧氣中,他能精確地針對理應是偶然遭遇的種種進行應對?」

  羅夫的臉色愈發凝重。佐依幾乎是叫出聲來:「那……就算他真能預言什麼,那又怎樣?」

  「奧秘之識、神幻之跡,萬般皆源自魔力流動。所有施行奧術之輩,包括預言者,無論先天生成或後天鍛煉,不管刻意還無意,但凡施術當下,必有魔力流動。羅夫,平時的你根本談不上這些。然而某些時刻,在原本充斥於整片霧氣中的怪異魔力裡,會產生濃度異常的現象。起初,我壓根摸不著頭緒。我以為是某種變化,卻發現與霧氣狀態和疫病怪物都無關。直到這一兩天我才恍然大悟……羅夫。此股怪異魔力高度集聚的現象,其實都是發生在一特定個體之上。一個特定的人……你。」

  佐依不敢置信地望著羅夫,緩緩地搖著頭,似乎是在說「不」。

  「就算與你無關,你想必也知道些什麼,所以,羅夫‧阿爾德……」卡謬輕喚羅夫之名。

  兩人的視線交會。卡謬更加確定那股感覺是其來有自。面對羅夫彷彿洞察萬千而超然透徹的眼神,卡謬打從心底希望事情就和他所預期的一樣。只有知道這點,他才可免除後顧之憂。

  「沒有時間了。這裡遲早會燒起來……整個村子也將淪為瘟疫橫行、鬼怪噬人的地獄。我的腦子也快不中用了……趁我還有餘力將我們給弄出這裡,回答我!我可以相信你嗎?」卡謬吃力地扶著他那高燒冒汗的腦袋,再做逼問。

  某種猛然撞擊的聲音一片片自北側廂房響起。佐依嚇了一跳,正想分神詢問時,卡謬不顧這陣驚擾,高聲質問:「回答我!」

  此句一響,拍打聲更加劇烈。有什麼東西死命地想要過來。

  羅夫沒有回答。那雙眼睛再次綻出淒冷的光芒,他張嘴喃喃自語:「…知道了…他知道……」

  「回答我!!」卡謬咳出血來,但他毫不介意,幾乎是用吼的。

  「……我…我沒辦法解釋這一切,那些我看到的東西……但是,卡謬,佐依,請你們相信我!」

  兩人為羅夫所震懾。這是第一次,卡謬從羅夫的那雙眼睛,看到了現下。他不再看那些深暗幽遠的景象。這一次,他看著的是佐依,卡謬,還有他自己。他看到了平凡的自己。

  外頭的擾攘愈漸響亮。某些東西正蜂擁而來。

  卡謬的頭越來越痛。他艱難地保持平衡,像是後腦勺被重擊般搖搖晃晃。「是嗎……。好吧,一個快被撂倒的法師,只有相信身旁的青年和少女,通力合作才能逃出生天。這一切……合乎理性。」

  「卡謬!」羅夫和佐依扶著虛弱的法師。

  「我知道的……你若是幕後主使,早可以要我們的命。而且你的魔力流動,雖然極度微弱,和霧裡邪惡腐敗的味道完全不一樣。聽好了,」他伸手抓緊羅夫和佐依的袖子,有氣無力地說:「這霧……我不知道怎麼說,但它似乎有某種撩撥人心的力量……你們應該隱約查覺到了吧。它毀了我們,也讓我們毀了我們自己。我們要和它對抗。我們要挺身……」

  卡謬話沒說完,突然猛力抽搐,朝地上吐出一大片黑血。羅夫和佐依急切的關心像是遠方回音般那麼飄渺,卡謬望著自己吐出來的血,覺得好像看見了某些綠色的成份。他擺擺手,示意羅夫從他袍子裡取出一瓶液體。

  「這霧很不友善哪……對法師還更兇烈,鄉下都是這個樣。我準備得還不夠週全。」卡謬說,這是最後一劑緩解了。他咕嘟一口喝下,粗重地喘氣。

  「我在小屋設下一道法陣傳送系統,可以帶我們回到達拉朗。憑現在的我沒辦法獨立操作,你們必須從旁協助。」

  「小屋!是說你平時待著的墓園小屋嗎?」佐依問。

  「在村外小丘上的教堂啊……」羅夫說道。

  藥劑發揮效果,卡謬已經能自己站穩腳步。他退開兩人的攙扶,說話也回復了一些力氣:「當然我們不能啥都不準備就跑進霧裡溜韃。你們準備一下行囊,只拿必要的。我要施展一道三人份的短距傳送術,直接把我們帶到我的小屋。羅夫!」

  他在羅夫準備回房收拾前叫住了他:「你身上的事情,詳情等我們回達拉朗再說。」

  是的,一切都是理性。達拉朗法師行事就該如此,卡謬心想。北廂房關住的東西以恨不得拆了牆的力道,持續撞擊。危急時刻,暫且拋開疑慮,抓住現有的任何幫助。撩撥人心,操弄感覺的霧。他必須理性。現在,他得靜心凝神,法術不能有丁點失誤。

  佐依回房打點行李。她草草抓了幾包口糧和水袋,禦寒衣物等等。那本翻開的日記橫置桌上,佐依難過地望了一眼,匆匆離去。

  羅夫已經收拾好了。他佇著那口長劍,在走廊上望著窗外的世界。濃烈翻騰的霧氣中火光閃爍,補捉到難以言喻的末日浮繪。團團氤氳籠罩,光影交錯間,模糊的輪廓閃動。火焰劈啪作響,清清楚楚地勾勒出木質結構在高溫中燒毀斷裂的景象。原來那些聲音一直都在,他想著。那些仍苟延殘喘的倖存者,絕望地在著火的街道上逃竄,一面尖叫一面避開重重怪異剪影。他看不見,但那些聲音一直都在,在他腦袋裡迅速組織結締成鮮明的畫面。就像那些氣味一樣,他不是聞不到那令人作噁的陳朽屍臭與腥膩,只不過麻痺了。因為他們現在暫時安全了,所以什麼都麻痺了。其實他知道的,他看得見,他感覺得到。他們都心裡明白。有些事情不只是人與這場災難,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事。

  「羅夫。」佐依輕輕拉扯他的衣袖。

  他回頭,迎上佐依疲憊憔悴的臉龐,感受到一股微弱但溫暖的力量。人與人之間,不盡然全是壞事。就某方面來說,女孩比自己堅強多了,對此他湧出感激之情。

  「嗯。」他本想說「我們走」,終究沒能說出,僅握住那雙顫抖、卻仍堅定向他伸來的女孩的手。

  卡謬已經準備好了。三人互望,點了點頭,毋須言語。卡謬開口吟誦,淡藍色的秘法光輝斥開闇綠色的空間,將三人包覆。

※※

  強烈的拉力將他們打散,吸進扭曲空間的裂隙。

  黑暗襲來。

  有某個東西……某些景象……某種意念……。

※※

  冷冽的風灌進女孩毛皮外衣的空隙。凜凜嚎風,刮過她的頸骨,點點徹骨凍寒降在她身上。佐依全身上下好像要被拆散了,她不禁懷疑傳送術是否都這麼折騰人。接著她想起那一瞬間的事。

  不對。有什麼東西出錯了的感覺,戳破了安慰的假像。她試圖回想,腦中卻有一道聲音,警告她不能想起來。

  臉上是一片寒徹。手套下的觸感是鬆軟的東西,雪,泥土,不是木板。她猛地爬起身來,四周望去盡皆綠霧。風雪又悄悄降下,霧竟然完全沒有散去的跡象。刺鼻黏滑的液體流過她的臉頰,佐依吃出了令人作嘔的甜膩。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血,踩了幾步後她發現地上滿是。

  「羅夫!」佐依大喊。沒有人回應。「卡謬……」

  女孩幾乎要哭出聲來。但她止住了。一方面是她的勇敢。

  另一則是恐懼。

  傳送術的擾動吸引了那些東西。雖然看不見,但她感覺得到。隱藏在風吼下的喃喃細語,不成字句且無法解讀的喉音,興奮渴求的喘息,踩著非人所能的步伐而來。

  她的雙腳不住打顫,卻仍試圖擺動。她摀住口,急忙逃離那些風聞而來的怪物。只曾在惡夢中出現的輪廓模糊地映在霧氣上,引起各種驚惶懼怕的想像。那些不再是人的東西往佐依追擊而來,嚇得她呼吸完全亂了調,一顆心直要跳衝出來。

  她身在何方,她完全沒有概念。羅夫和卡謬又在哪,她不只一次地在心中哭喊。她不願去想那些事情,但風中仍舊傳來遙遠的哭喊,從來沒有止歇過。那是極度痛苦、遭到扭曲暴行的絕望之聲。看不見卻又確確實實發生,在在折磨她的心靈。在這漫天鋪地的綠色夢魘中,只有她一個人……

  一襲襲黑影疊成恐懼的怪物,往她逼近。她拚命跑,卻不足以甩掉它們。她總是差點一頭栽進潛藏在前方的人影,笨拙地原地踏步。

  綠霧中伸出黑影,將佐依環環扣住。女孩大驚失色,慌忙地想要脫身,而那東西已然湊上她頸邊──

  「是我。不要出聲。」羅夫壓低聲音說道。

  女孩滴下無聲的淚水。她轉身將臉埋在羅夫的胸膛,抽了一口氣,很快地抬起頭來,點了點頭。

  「我們得趕快找到卡謬。」

  羅夫帶著佐依,以明確的速度和方向遠離。

  「羅夫……那個時候……」

  「不要去想!只要管好自己就行了!」

  附近又傳來巨響。木屋被暴力給破壞的碎裂聲。

  「我們……」

  「佐依‧雪柔,我保證妳會活下去,我保證妳一定會活下去,一定!不要再去想那些事了!」羅夫果斷地揮劍,將左近一個怪物斬倒。

  「羅夫…羅夫……」女孩拚命想要擦乾眼淚,卻怎麼樣也止不住。

  一路上佐依不知道羅夫帶他走過哪些路。有時候穿過戰鬥的場景,但羅夫都很直接了當避開那些地方。拋在他們身後的永遠都是那令人心如刀割的靜默。

  不久,他們跟著一連串戰鬥的聲音和超出她想像的聲響,在某處轉彎。似乎有個人在和那些東西抗衡,而且總是亮起不尋常的光芒。

  羅夫朝著那人大叫:「卡謬!我們在這!」

  「火,去……我敵……」那聲音喊道。

  光芒在佐依身後炸開。後頭一整排東西燃燒起來,在旋轉的霧氣中綻出詭異綠色。火勢似乎被某種力量壓制,放倒了幾個怪物後愈漸衰頹,更多影子補上了空缺。兩人避開路徑上那些詭異的東西,跑至出聲的人身旁。

  卡謬的樣子糟糕透頂。身上遍佈的血簡直像是他皮膚底下所有的血管都爆開一樣驚人,就在他喘口氣的當下,仍兀自從嘴角溢出血水。

  「傳送術…失敗了……很強烈的干擾……」卡謬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佐依和羅夫趕忙扶著卡謬,他不顧阻止,仍一個勁吐出話來:「弄明白…哪裡……」

  「我們在村外了,上頭就是教堂和墓園!」

  「帶我們……走……快……」

  羅夫拉著佐依,佐依扶著卡謬,三人盡可能地快速攀過雪坡,朝小丘上的教堂奔去。佐依快喘不過氣來。她的頭痛得快要裂開。好像,她能看到了,看到那些霧氣背後遮蔽的東西。多天來的惡夢逐漸勾勒出輪廓之下的東西。

  「…依……佐依…振作……不要輸給那些……幻影……」卡謬注意到佐依的異常。他吃力地在佐依耳邊吼道,希望他的鼓舞能蓋過風雪,傳達給佐依。

  「別鬆懈!教堂到了!!」

  他們快步跑過教堂側邊,驚魂未定地看著那些空洞任憑霜雪打入的窗孔。那些原本漂亮地刻著聖光信仰的彩色玻璃窗,四散在教堂裡的地板上。佐依注意到墓穴一個個塌陷,棺木被打成碎片,只能解釋成從內部打破的。

  「不要管那些!小屋就在眼前了!」羅夫大叫。

  三人跌跌撞撞地衝進小屋,卡謬打了一個手示,裡頭充做照明的水晶登時亮起,沒有怪物闖進來的跡象。羅夫將門關上,佐依遞給他閂板讓他把門封住。

  卡謬抓起一串懸掛的水晶,粗魯地掃落屋子裡邊一個木箱上琳瑯滿目的鍊金實驗臺。他急忙打開箱子,並對著佐依說:「過來……幫我個忙!」

  羅夫背抵門板,焦急地看著卡謬指示佐依如何協助。障眼魔法失效後,這裡活脫就是一個法師工作室該有的樣子。散亂一地的書籍,燒瓶小杯,奇特的符咒。他心想,如果卡謬不是受害者的話,真的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證明這一切非他所為。然而他心底很快響起一個聲音。

  不。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

  卡謬不時自言自語:「沒問題的,定錨已經確認回應……不會受到破壞……」

  「時間不多了。」羅夫說。他回頭從窺孔往外望。只有漫天大霧。

  但他知道那些東西正包圍這。已經有一些在拍打牆壁了。

  「快了!」卡謬回道,又對佐依指示:「妳用這包粉末……」

  箱子底端爆射出一陣淡藍色的光輝,隨即柔和下來,形成穩定的法陣。卡謬結束誦唱,語氣難掩興奮,脫口叫道:「行了!」

  突然一道汙血衝上他的耳鼻,差點沒把他敲昏。他好不容易以黑袍包住膿血,沒讓法陣受到破壞。「真慘……恐怕我只剩……最後啟動這道傳送法陣的體力了……」

  「卡謬!」

  「沒時間…了……佐依,羅夫,快過來吧,踩進箱子裡,雖然說三個人是擠了點,」卡謬對羅夫眨眨眼,說:「是你們的話我還可以接受。」

  但羅夫的神情卻讓他啞口無言。佐依半個身子跨進箱子裡頭,感受到氣氛丕變,見卡謬瞪大眼睛盯著羅夫,驚恐地回望。

  「羅夫,你……」卡謬不解地問。

  「你們快走。我得…留在這裡。」羅夫露出了個平靜的微笑,多少有些苦澀。

  「不!羅夫我們說好──」佐依突然驚覺,羅夫從沒說過他們會一起離開。這一路上,他對自己無微不至的保護與關心,沒有他,佐依明白自己絕不能活命的。他總是安慰女孩,照料著女孩,最後終於走到這一步,如他所說,女孩可以活下去。

  而亦如他所不言,羅夫從未表達過關於己身的「希望」。於是卡謬和佐依終於明白了。為何當注視著羅夫那雙眼睛時,能看到除了透徹,哀傷,平靜之外,還有一股棄絕一切並遭一切棄絕的,絕望。

  「我……看得到那些東西。我夢見過。」羅夫緩緩開口。那些東西齊聚的力道,整座小屋皆為之動搖,為它們的病態嘶聲顫慄不已。

  「不只是那些非人的怪物。暴風雪,瘟疫,病變,滅村,淪喪,」羅夫的聲音漸趨沉重。「痛苦,悲傷,恐懼,絕望……我全部都看得見。」

  「等等,羅夫,你是說那些預言──」卡謬還沒問完,羅夫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

  「『他』已經讓我知道這一切……」

  「『他』?你在說誰?」

  「喔,不……羅夫,我求求你──」佐依似乎明白這個場面會迎來什麼樣的結束。她苦苦哀求羅夫。

  「……一個已註定的結局。而我們的角色是……」

  背後的門板用力一頂,差點衝破門栓。羅夫向後一靠,壓住那些怪物。

  「不,不,羅夫,你聽我……不,你聽我說!」佐依拚命呼喚他的名字,拚命地伸出手。卡謬似乎知道什麼似地拉住佐依,不讓她離開法陣。

  「羅夫!跟我們走吧!你說我能夠活下去,我不要沒有你!大家…大家……叔叔他們都死了,村子裡的人都……如果只剩下我的話,我……」斗大的淚珠滾落,佐依已是泣不成聲。

  羅夫注視著女孩哭泣的雙眼,再望向她伸出的手臂,默默不語。這樣纖細柔弱的一雙手,即便在這苦難之地,也不曾放棄過,緊緊地抓住每一分希望。

  「羅夫…羅夫!你看,你看這個!」佐依從懷裡拿出一對雕塑,捧在手心上。

  那是羅夫刻給她的一對木鹿,他學藝木工時的作品。

  「羅夫!想想你雕這對鹿刻的時候,想想你將牠們送給我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好嗎?不要離開我,羅夫,羅夫!我……!」

  多麼溫暖的力量,出自這樣一個柔弱的女孩,她從來沒有放棄過。羅夫仍使力壓住門板。

  然而這也是何等苦澀,卡謬必須拉住佐依。這樣一個女孩還沒有放棄,儘管他已隱約查覺到羅夫背後那股深重沉鬱的異樣,卡謬還是做了個嘗試。

  「是啊,羅夫。過來吧,我們可以回到達拉朗,沒有什麼是達拉朗解決不了的。」

  他看得出羅夫正在動搖。他希望可以打動羅夫,柔聲對他說道:「所以,羅夫……」

  羅夫伸出手,和佐依的手交疊,一同輕輕握住那對鹿雕。

  「羅夫!」佐依喜出望外。

  「這樣才是,兄弟。來吧,只要一句──」

  ──羅夫使勁一推,佐依往後跌進法陣,同時被雕塑刺痛的手亦縮了回去。不讓他們來得及反應,羅夫輕輕地念出啟動詞。卡謬甫站穩,法陣已激發出陣陣藍光,將兩人包覆。

  「羅夫!你……」

  「羅夫!不!!!」

  「……當我們步行於大地之時,不曾想過這麼一腳,碾過多少螻蟻。當你做著再日常不過的家事,向外倒水時,不曾想過多少螻蟻滅頂。」

  佐依徒勞地拍打淡藍色的力場,淚眼婆娑。卡謬被羅夫的舉動震懾。他不可能知道傳送程序的啟動詞。然而他也只能瞪大眼睛,聽取有可能是羅夫最後的遺言。

  「於今,我們就是螻蟻。那股遠超我輩的力量,超過我們理解的東西……那些我們只能歸類於天災,我們又怎能抗衡。月前失聯的那些村子,遠強過我們的龐大地下國度,我們,那些長牙的食人妖暴徒,蘭伯里爾,升斗小民……」

  一次猛烈的撞擊,門板已往內凹陷。羅夫似乎放棄使力,僅只是身體靠著,繼續說話:「自詡為萬物之靈,艾澤拉斯的主宰,原來……原來也只不過是另一群螻蟻。一群……牲畜。」

  力場愈加鞏固,羅夫的聲音亦愈加模糊。

  「……現在,我們這群以恐懼餵養的牲禮,將要獻給……『他』是……虔誠的牧者,盡力飼育,以餉神上……時機到了,『他』前來收割……」

  佐依已經哭啞了聲,手無力地攀著法陣力場,低迴著羅夫之名。

  「『他』讓我看見『他』所預見的世界……」

  原來,打一開始,他的眼裡從來只有那股深深的絕望。法陣的力量來到顛峰,魔力滾帶著空氣翻騰流動,羅夫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卡謬望著羅夫,僅能勉強從他的唇形讀話。

  「……我們的角色,是餘興……。『他』築起恐懼的圍欄,圈成他的樂園……」

  法陣穩定地向傳送法術供輸魔力,裡頭的扭力使兩人的眼界天旋地轉。佐依再次望著那令她痛徹心扉的憔悴人影,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如此遙遠的距離。就各種意義來說,這名從小一起長大的男孩,青年,不知從何時已一腳跨過邊界,再也回不來了。掉落在腳邊的母鹿雕塑,是這名女孩最後所能看見的東西。法陣以全速進行預定好的演算,魔法文字飛舞旋轉,兩人就像捲進漩渦中,留下這痛苦的結局。

  「……看看那些人怎麼樣崩毀,自我走上末路。這個節目令『他』相當滿意……」羅夫仍喃喃自語。此刻他就是那個聲音的傳話筒。

  「……本質只不過是場古怪的病症。真正的瘟疫一直都在,潛藏在每一個人之中。」

  那兩人離開了。羅夫明白,他看得到那個東西,那些景象,那股意念。女孩得救了。這個想法是羅夫最後的安慰,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淡藍色的光輝黯淡下來,正在回傳數據和再確認,並對法陣進行反建構。綠色的黑暗逐漸侵蝕這個空間。

  羅夫往旁邊癱倒,滑落在地上。那聲音越來越大,直蓋過他腦海裡所有的思緒。他摀住耳朵,手用力壓上去,但那聲源卻好像是直接在他腦中響起。

  「……比任何疾病都還古老,卻又沒有正式的學術命名。隨著人而生,亦隨著人而滅。現在,『他』要來安上這最初,也是最後,亦是最好最適的名字──」

  羅夫吃力地想著佐依,卡謬。他看見了太多太多,沒有辦法回頭了,他失去了平凡生活下去所需的無知。他想著,人與人之間,不盡量全是壞事。也不盡然是些好事。

  法陣縮成一個點,帶著所有卡謬設下的魔力,和所有秘法的淡色光,完全消失。同時,門板發出一聲哀嚎,被攔腰折斷,往小屋內碎裂。沒有任何怪物衝進來。

  只有那遠在人們發現燈火前,在星光初亮之前,就已亙久常在的黑暗。








                            The end.    Next→Chapter1
                                                                          The S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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