頌亡曲 第一章：呼喚(11)

　　國境管理局轄下設有一處關哨，位於市郊往東北外凸的低地上，各離兩道城門關口好段距離。此處城牆延著低地向外圍了一圈，唯一和城土交接的地方正是由該哨所把關，且佈有相當兵力看防。越過門哨，空曠平整的廣場僅有建物數座，即達拉朗人慣稱「後門」的傳送法陣群控管設施，包括幾座軍用大型傳送法陣與管制塔樓，和一整列小型及個人傳送室。

　　甫接到消息，國境管理局長莫朗柯‧明鏡子爵不做多想，立即傳送至早已亂成一團的現場，親上總令塔樓坐鎮指揮。五號定錨傳送法陣自從上次那起失控事件起，已被他下令停用並徹查。然而部門裡的檢測團隊，可說是網羅了全達拉朗最精於魔法結構與法陣製成的精英份子，上呈的報告竟稱是查無瑕疵。子爵是名即便在精靈中亦是一板一眼出名的嚴謹學者，若非他也親自督率校檢，從最基礎的魔力來源到最細緻的術式定義無一不究，恐怕也不會結論如此。
 　　於是他很直爽地接受此一事實。雖然魔法並非子爵專項，然而做為一名已習於魔法環侍周遭的精靈，他完全明白魔法有多博大精深，不可丈量。傳送術尤其如此。由於效果便利且潛力驚人，該門學科一直以來引起了廣泛研究和各種假想，卻在開發和精進上步調緩慢，實在是還有太多未知之數。整個團隊的共同猜想是，有某種龐大的力量干預了原本相當精密繁複的法術陣列運作。某種龐大的力量──

　　而今恐怕得面臨最壞的狀況：扭曲虛空。下屬正死盯著晶球裡呈現的魔力波動，試圖掌握其受扭曲虛空影響程度。隔著複層力場，子爵顧不得汗水涔濕了精心修剪的鬍子，靜候五號定錨完成運算。他面色凝重地看著力場另一端的一小隊對魔戰鬥法師，異界干擾防護小組，以及不知何時出現的桑露法拉。

　　桑露。她的身影總是如此，令人看著便說不出話來。多年修養令子爵壓下心理上的衝擊，沒有影響到表面聲色。只是一想起這個名字，心頭仍是泛起陣陣漣漪，思緒流轉。

　　她應該一接到法陣啟動的消息就傳送至現場了吧，在扭曲虛空的波動干擾被辨識出來之前。其中只有數秒之差。然後警報發佈。緊急封鎖。來不及清場了。駐軍也立即送了一隊特別戰鬥法師來。以及異防部的人馬。

　　「運算完畢、傳送術即將完成！預計時間……」下屬瞄了附魔沙漏一眼，朗聲公告：「就在數秒後！」

　　在極力克制的冷澈倒數聲中，子爵默默確認了五號法陣周遭的情勢，調整好呼吸節奏。

　　短短數秒時間內，在場所有人幾乎停止了思考，僅有最粗糙原始的反應流過心中。幾名見識過的老將最先反應，很快地回想起發生什麼事並將思緒重新整理好。

　　淡藍色的光輝甫亮起，綠光便炸了開來。桑露回頭說了什麼，當下沒人會意，因為早在第一個字脫口前，螢綠色氣流已狂風般席捲而過，以五號法陣為中心極速佈滿整室。

　　總令室內個個目瞪口呆。子爵反應過來，一一號令部屬查明並防止不明物質擴散的可能，確認力場加固，以強化感知術式進行偵測，並立即對情勢初步評析。底下成員連番稱是，然而子爵已預期接下來將是一陣忙亂，亦可能毫無建樹。力場看來運作得十分良好，將那綠色的詭異空間完全和外界隔開，令子爵稍感寬慰，但一想到兵士和桑露仍困在其中，他登時急熱起來，汗珠不住滴落。聽得下屬吃力地運算施法，操作魔儀，仍對這綠霧一籌莫展；各種偵查魔法失效，感官強化機具也沒能穿透干擾，子爵不禁踱起步來，似乎想隨著霧氣流轉，往綠霧薄弱之處看過去。

　　藉由秘法強化感官，子爵的視線向下俯衝，集中於綠色光影旋繞的五號法陣。其他法陣已經緊急停擺並淨空，各部事官法師和幾名軍方的人來到二樓迴廊，環視著法陣天井。他似乎還看到天啟室的人，但他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霧氣時聚時散，有時會有幾名包覆著小隊級戰術力場的戰鬥法師或異防組員映入眼簾，激起觀者陣陣驚呼。他們泰半倒臥在地不省人事，勉強撐得起身子的則手掩口鼻，劇烈咳吐出某種東西。子爵側著頭和副官低聲交談，互換彼此的確切情資和個人猜測。透過還連接著法陣的控制術式來看，法陣已完成傳送，目前應無「不明敵性物質」持續增援的可能性。萬一力場破裂，趕赴現場的盾法師應可保障在場人士的一時安全。場內兵士經目測判斷，應無力施展需數人共同操作的小隊級戰術力場。

　　當桑露的身影出現在另一側時，又響起一片驚呼，對此子爵毫不意外。桑露的無色個人法盾以自身為中心，把綠色物質隔出約十數公分距離。見識過桑露能耐者皆見怪不怪，而將目光焦點放在桑露跟前的另一人上。那是一名極力瑟縮自己的身影，弓著的小小身軀不停顫抖，將一頭沾滿污濁的金髮深埋在雙臂和雙膝間。依稀看得出是農家打扮。桑露湊向前，單足跪下，似乎在向那人說話，臉卻是望向另一頭轉也不轉，全神戒備。細看之下，桑露嘴角流著些許血跡，平日那副遊刃有餘的從容不再。旁人議論紛紛，不知桑露對這不知名的男孩或女孩說了什麼。子爵出聲詢問，但無論是那人的來歷還是對話內容，下屬都無能為力。經粗略對比，那人皆不合達拉朗公民資料，子爵亦只能試著從桑露的唇型讀出些隻字片語：村子…遺憾…沒辦法保護……自求多福…。他瞥見天啟室的人似乎也貼著玻璃窗，盯著桑露不放。

　　接著桑露起身，謹慎而不失果斷地走往她望著的方向，即五號法陣中心。她的手指有節奏地舞動，隨時準備以魔法攻擊。在隨機變幻的霧氣中，開始有人彷彿能瞧出某種東西的輪廓。他們心裡隱約意識到眼前這玩意兒違背了任何自然產物都該要有的，某些基本幾何外形及對稱原則；若要試圖以魔法造物解釋的話，似乎不若無形流體那般完全隨機，它又有著刻意不合道理的奇異構造。

　　桑露忽地停下步來，臉上表情皺縮，抿著嘴不發一語。她那舉起的手臂隨時能發出致命一擊，卻有那麼一刻彷彿洩了氣般垂落。有些明眼人注意到她眉宇間流露出的酸楚，但很快被強自振作的堅定所包覆。

　　子爵聽見副官徒勞地喃喃說不，並急忙下令加速隔絕有害物質、解除力場，然而事與願違。子爵看見了天啟室的塞勒斯徒勞地拍打力場，復又向總令室自己的方向指指點點，大聲嚷嚷。他不作回應，僅只凝望著桑露。

　　人們在那一刻彷若恍然，忽忘當下，腦海中只僅浮現一個意象……一個趨勢，一個必然的結果。霧氣劇烈翻騰，在隔絕聲響的力場中無聲打轉。沒有人真正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只感覺到桑露的魔力沉重地往四周壓擊，而後快速聚攏，淡藍色的奧秘光芒一閃即逝，自桑露的手指射往那個東西。像是突然產生一道風暴般，綠霧頓時掃開──僅只短暫一瞬。無論如何，那東西是活著的，它急促地縮脹，像呼吸又像脈動，卻毫無規律。在人們回過神前，那東西已然爆開，化作覆蓋法陣上的一灘肉泥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