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8日 星期五

頌亡曲 第一章:呼喚(12)



  桑露靜靜地坐著。她面無表情地盯著此間窄室頂端,與魔法成像的真知之眼對望。斜陽餘暉自小窗外透進,為桌椅、灰磚牆和上頭懸掛的紫底金邊旗抹上一筆暖色。子爵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畫布般的靜默,隨後幾句交談自短廊傳來,當桑露側過頭時門板已嘎然敞開,子爵幽暗的身影佇立於兩名門衛之間。臉上掛著何種表情不得而知,只見那襲框起的剪影裹足不前。

  「你會讓自己的立場變得很尷尬。」桑露平靜地說。

  子爵聞言重重呼出鼻息,一腳踏入門檻,緩步走入斜暉。

  「我有權如此。」子爵板著臉說。

  「很抱歉在你的地盤上亂來。」

  「指責並非我的來意。再說真正會氣炸的應該是檢研廳的那票人吧。」

  「是呢。」桑露出了神似地望著暮色逐漸填滿小窗,幽幽說著。

  「所以那真的是……。」子爵小心翼翼地問。

  「──如果我們將一臺秘法哨衛機器徹底拆解,再將每一個零件胡亂兜在一起,那還會是同一臺機器嗎?」桑露忽地拋出問題。

  面對桑露突然擺出十足老師模樣的熱切神情,莫朗柯不免怔住,好一會兒才從梗住的喉嚨吐出回答:「它…它已經不再構成機器的條件了。它無法以原本機器的定義運作。」

  「儘管組成的零件完完全全相同?」

  「儘管組成的零件完完全全相同。」

  「說來奇怪呢。明明是因為有這些零件才構成機器,卻因為如今不符機器的條件了而將之否定。零件和身為機器這一事相比,何者重要?」

  他尋思片刻,方道出答案:「一樣重要。」

  「是的。一樣重要。」桑露低下頭來,神色哀戚。「每一毫每一髮,每一分每一秒,每一行每一言……都很重要。也都同樣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最後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莫朗柯聞言,幾乎都要看見那一抹淚水滴落。他往桑露的方向傾去,踏出之前猶豫了的步伐,原先梗著的話語衝口而出:「桑露,我……」

  桑露陡然起身,兩手直直撐在桌面上,喝聲斥道:「莫朗柯!」

  那聲音並不響亮,卻格外分明清澈,子爵未能意料,向後連退數步。桑露深吸一口氣,不再張著身軀。「我不能再給我的學生添麻煩。」

  她的語氣柔緩許多,仍是側身以對,至始至終沒有看上子爵一眼。

  明鏡子爵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轉頭快步遁回陰影中。行至門前,才擠出一句回應:「我知道了……」

  他背對著桑露,提高音量,緩緩道出那二字:「『老師』。」

※※

  一組人馬快步跺過,雜亂聲響迴盪於短廊。子爵和副官從另一間拘留室退出,正好迎面碰上這群紫袍下身穿灰染衣裝、戴著奇異尖鼻面罩的隊伍。不悅之色悄然閃逝,子爵板著一張臉孔依舊,往他們走去。

  「希望您沒有過份接觸待驗體,子爵大人。視情況我們協會甚至可以封鎖您整個部門。」兩方交錯而過時,一聲壓抑模糊的警告從其中一具面罩傳出。

  子爵停下腳步,回過半個身子,冷冷地說:「搞清楚,在正式轉交之前仍由我做主,蔓諾女士,我有權先行訊問。此外,他們是人,活生生的人。」

  「不再是了,子爵大人。還望您莫再插手過問。您管好您的國境管理,至於您放了什麼鬼東西進來就交給我們來查個清楚。」那聲音帶了點饒富興味的成份。

  「哼。你們盡管查吧,在你們後方安全又明亮的實驗室裡,把好好良民當玩具般折騰個斷手斷腳,高枕無憂地好好查明白。而我向妳保證,我們國境管理局一直以來在第一線把守門戶,不管那是什麼玩意,都無法滲透我們的阻絕力場。」

  「我們很快就會知道貴部的水準是否如子爵您的口舌一般。那麼請恕我們失陪,大人,我們還得好好為保護達拉朗全體市民而努力呢。」

※※

  僅管城內的普羅居民已多少習慣這座魔法城市,對跟在某某法師或學徒身後飄浮的卷宗書籍、鍊金瓶罐是見怪不怪,每一日總是有層出不窮千奇百幻的新事物令人目不暇己,更遑論那些住在郊外、久久才進一次城的農樵漁獵了。不單是甚少接觸的魔法技藝和平生未見的華奢便利,使這些人感到疏離和敬畏,還有那打從心底發出的感歎。

  簡直就像兩個不同的世界。隨著冬季漸隆,天候愈加陰冷,風雪逐劇。但誰想得到竟有如斯仙境,陽光煦暖,恆如永春,就在過了轉角之處,僅只一步之隔。涔涔汗水令男人脫下破舊大衣,他不禁抬起頭來,烏雲被鑽了一個口般洞開,灑下金黃色的光芒,像是有道看不見的齊天圓牆,將所有的寒凍黑暗擠到這人間淨土之外。耕作歉收和家人挨餓的意象流過心頭。街上偶有馬車駛過,華棚下投來奇異的目光。往來人們縱使不是穿金戴銀,至少也是一身整齊行頭。一股不屬於此處,不見容於此等寶地的卑劣感使他頭越壓越低,心中一個勁地默背著等會兒用上的說詞。於是,他來到了目的地。

  大貴族丹葛涅大公的宅邸在城內也算是數一數二壯觀。延著雕工繁複的黃銅圍欄走,途中可數度瞥見裡頭闊氣萬千的庭園與主樓一角,還得花上好段時間方抵正門。每十數步並立石柱,上頭各立有他完全不知用途與原理的晶石符文。兩段石牆合攏成一道拱門,金銀刻塑而成的大公家族徽章高懸著。此般高聳華貴讓宅邸前的男人目瞪口呆,壓迫感令他有些喘不過氣來,連吞個口水都備感滯礙。他那慣於粗鄙生活的腦袋隱隱作痛,一時無法理解眼前這些可能一輩子都見不到一次的景象。衛哨見他呆了好一晌,仍不說明來意,想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開口便是一陣咒罵,嚇得本已畏畏縮縮的男人更加語無倫次。衛哨見趕人不成,作勢就要動手。男子急忙表達來意。

  「大、大人……小的是納特,託公爵老爺鴻…鴻福,在、在城外南林耕田。我爸爸,和我爸爸的爸爸,和我爸爸的──」

  「欸!行了、行了。」衛哨揮手示停。「公爵大人的臣民納特,你來所為何事?」

  「是、是……小的希望能見公爵大人。」

  「啊?公爵大人豈是你說見就見?嘿,派森,我等下想見安東尼達斯,你能幫我叫他來嗎?」兩名衛哨放聲大笑,哨兵室裡也傳出笑聲。

  「是有關穀稅的事……」

  「這碼事你應該找收稅的。」

  「沙普?聽說受了傷正休養著,不肯見客呢。」另一名衛哨突然想起。

  「有這回事?他搞啥……喂,這下該怎麼辦?」他朝室裡吼問。

  「叫他去側門等著,我問問威靈頓先生。」哨兵室裡的聲音回道。

  「好吧。」衛哨轉過身來,帶點嘲諷的神態對可憐的農家說:「你去側門等候回覆,正門可不是給你這樣的人使用的。」

  男人唯唯諾諾稱是,又走了一大段路,腦袋愈發為延途往內瞥見的豪奢庭園景緻給漲昏。如果他還是個小孩子的話,或許會以閃閃發亮的眼睛,貪婪地一次又一次看遍這些驚奇美好的事物。可惜他已再不年輕,小兒子也沒能捱過戰亂。

  又過好久,明顯樸素許多的實心木門嘎然作響,擠開一道僅足窺視的空間,一顆眼珠子轉了轉,透過縫隙打量著男人。這裡似乎是廚工雜役使用的出入口,烤肉和香料的氣味飄過,男人不禁吞了吞口水。裡頭那人再將門縫撐開些,開口直問:「納特?在公爵大人南方領土上務農的納特‧史里?」

  男人連忙稱是。那人踏出門外,一手握住門把,背抵著門騰出一點空間,說:「管家威靈頓先生叫你進去。」

  進到裡頭,眼前一棟房舍吸引了他的注意。裊裊白煙自煙囪飛升,爐火燒柴、鍋鏟碰撞和吆喝此起彼落,穿戴整齊乾淨的侍女們戰戰兢兢地捧著金銀盤皿忙進忙出,遠邊廚役提了只豐嫩肥雞和一圈蔥蒜,急忙跑來。光是一間廚房就比他那寒酸的小屋大上不少。

  「眼睛別亂瞄,小心被挖出來。」引門人冷冷地說,隨後指向右方:「往那走,威靈頓先生在藏物館前庭等你。人家大忙人可沒什麼耐性。」

  那人冰冷卻又帶笑的表情令男子有些不解。擔心真要下半生當個瞎子,他不敢多想,照指示快步離去。

  在另一座雄偉的建築前,一名穿著白杉皮褲、外罩紫背心的中年男子佇足等候。他大約比農人老個十幾歲,站在以石柱挑高的前庭等著,背後是一道厚重的黃銅大門,幾名僕役正忙著清掃。

  「納特先生。」那人開口,納特不太確定是否有聽見其他人竊笑著,又趕忙哈腰躬身。

  「在下威靈頓,丹葛涅家族的管家。如你所想,公爵大人掌管那麼多領地,又是市民議會要員,事務繁重可想而知。他肯抽空聆聽下意,是非常難得可貴的。你可得好好感謝公爵呀,萬萬不可失了禮數。」威靈頓引著納特繞過前庭。納特只得一路稱是,走過開滿了各式花卉的花園。他沒能細看,而就算看了,他也說不出大部份的花名,心中只隱約知道那些都不像是冬天會開的品種。

  「老爺。」威靈頓行禮,納特亦緊張地仿傚,動作生硬。「您的臣民,農夫納特求見。」

  一把厚實穩重的嗓音呵呵笑著,說:「別那麼拘謹。」納特認出公爵的聲音,惶恐地抬起頭來。丹葛涅大公又再老一些,髮鬚灰白交雜,但臉頰圓潤結實,氣色飽滿,人又高大英挺,一身華絲,看上去竟不像是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他身旁站著一名約三十來歲的壯年人,身上的紫色長袍和金色眼睛刺繡,以及華麗繁複的鑲邊紋飾,說明了他不但是法師,還是名政府要員。這人面孔精瘦,一雙細目如勾,看似不起眼,實際上卻又炯炯有神地打量著納特,令他更形僵硬。

  「公、公爵大人,官爺大人……」

  「納特,納特……」公爵看上去心情不錯,慢步走至花叢前,手指捲著綠蔓,輕快地說:「還有印象,我們見過呢,就在去年巡視之時。家人都還安好吧?你那女兒也亭亭玉立了呢。」

  「蒙大人關照,咱家子衣食無缺。」

  「你大老遠跑來想要見我,究竟是什麼事,我很有興趣。」

  「其實是今年的稅……」他囁嚅著。

  「嗯?我洗耳恭聽呢。」

  說到難以啟齒處,男人一時急熱,將先前準備好的說詞忘了大半。接下來的呈述簡直是場災難,可能是他這半生以來最為窘迫難熬的時光。事後回想起來,也許抓一個獸人來強迫學講通用語都還流暢許多。在頻頻低語解釋的管家威靈頓先生幫助下,漫不經心的丹葛涅大公方才瞭解事情的原委:納特於南林耕作的田邊上,有一座高塔,平時由一位古怪瘋癲的法師所佔用。這法師平時研究魔法,塔裡偶爾傳出異光巨響,此外並無大礙,臨近農夫和牧人也就見怪不怪,彼此相安無事──直到那晚,忽地颳起亂風,地面隆隆低鳴。牲畜們嚇壞了,隔天納特一家分頭外出去找回跑走的羊隻時,嚇得魂都散了。臨近高塔的幾個田泡在不斷變色的液體中,塌了半面的塔頂還正滴落著藥水藥劑。不消說,一整年辛勞全都白費了大半,護土稅眼下都成問題,更別提收成稅了。派駐領地的稅員沙普因此次意外摔斷了腰,完全無法處理事務。

  「這麼說,你是特意來當面跟我說,今年你不繳稅囉?」公爵百般無趣地說。

  「這……小、小的不敢。」

  「好啊好啊,我該拿你怎麼辦呢。嘿,沙普那傢伙,我記得,收稅收得亂七八糟,追討不力哪。辦事不力的人活該摔跤。我相信你應該不會像他吧,嗯,納特?良民是會好好工作,乖乖繳稅的。不繳的人嘛,就跟賊子沒兩樣,要受烙刑的。搞不好的話,罪及妻孥喔。想想你那女兒,生在農家難得一個可人兒,白白淨淨的皮膚上烙上記號,淪落到和奴隸、娼妓、淫婦沒兩樣。」

  「噫……」

  「我看不如這樣吧?威靈頓先生應該可以在這宅邸裡為你女兒安排一個位置。我想我還可以用上一個貼身侍僕……」

  「我、我只求大人寬限點時間──」

  「七天。」

  「大人!我求求您!牲口最近賣不了好──」

  「三天。」

  男人面如死灰,身軀微微搖晃。丹葛涅公爵擺了擺指,管家聽命領著那彷彿洩了氣的皺縮男人離去。

  「抱歉讓你久等,副室長。還拉著你看了齣無趣的鬧戲。」大公待女侍拉開椅子,安安穩穩地於桌前坐下,臉上復又堆滿笑容。

  「……真是嚴厲呢,公爵大人。」塞勒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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