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1日 星期五

頌亡曲 序幕:瘟霧(5)



  近午時分,夏安‧尼姆‧葛斯欽,奢侈軍糧首席僱傭獵人,大獵師葛斯欽的長女,帶著眾人的希望率隊返抵村門。先是一小群人的歡呼喝采,接著越演越烈,更多村民拋下手邊工作,奪門而出,形成兩列隊夾道歡迎。這群獵人隨身攜帶的皮布袋個個渾厚飽滿,更以木架扛了一隻熊和幾隻鹿,延著廣場昭示。夏安在人群中瞥見雷馬克,隨即空出一隻手作勢強壯,笑容歡暢。雷馬克明白這下在紀錄上正式被夏安給超越了,亦誠心佩服她的本事,尤其是在這極缺糧食的時刻,於是報以喝采與祝福。夏安的獵團遊行般穿過廣場,一路東行至奢侈軍糧的屠宰場卸載。

  羅夫‧阿爾德仍在睡夢中,未被窗外的喧鬧聲給驚醒。然而,並非他睡得很沉,而是他再度陷入了糾纏他許久的惡夢。近二十天的昏迷以來,他一直為重覆的惡夢所苦。


  夢中,羅夫為妖異的國度所困惑。他行走於了無生氣的街道中,建築物是陰涼詭異的灰色,有著無人知曉的風格。燈火閃爍間,空氣黏厚且沉滯,帶點綠色磷光。住人行屍走肉,不工作也不談笑,漫無目的走在大街上,以空洞眼神凝望灰黑天空。夜裡,本應不存於世的怪物掠過一道道黑影,發出野獸般的吼叫,吟唱不知名的頌曲。黑袍祭司環擁綠火,手執《卡托士祕儀》、《生祀書》等聞所未聞,皮製封面上揮血題字的異書,以主要為喉音的禱詞祭拜那冷黑盔甲下的無身之神。接著是一連串剪影,戰爭,屠殺,血祭,拷問,凌虐,折磨,不斷變換而模糊──

  在視線重新聚焦前,是一片潔白的光亮,最後是少女白晰的臉龐。雙眉緊縮,眼框含淚,鼻頭泛紅,一副哭得很慘的樣子,小巧的嘴角卻綻開笑容。羅夫一時無法將此刻與他所夢見的兩景相連,只張大眼睛不住喘氣,想撐起身體時因手臂無力而復又倒下。佐依扶住了他,兩人四目相接,見得他仍是一臉茫然貌,心中禁不住酸楚,伏在他肩上抽泣起來。

  「你、你好像在作惡夢,一直翻來覆去…講很可怕的東西……還一直慘叫,我、我……」實在說不下去了,佐依只好放聲大哭。羅夫的臉半埋在佐依秀長如麥浪的金髮間,手笨拙地摟在她肩上。

  兩人持續了一陣。待得羅夫的腸胃擠出空洞的抱怨,佐依這才從羅夫肩上彈起,背對著羅夫,害羞得直低下頭咕噥:「我失態了……」

  羅夫環視家中。桌上插著一朵花,床頭櫃上則擺著一盆水和毛巾。「是妳照顧我的?」他虛弱地問。

  「啊,嗯,」佐依絞著手,含糊回話,然後才像想起什麼似的說:「我去幫你弄點吃的。」

  羅夫目送少女跌跌撞撞地離去。很奇怪…方才少女頭髮的香氣,手掌下的柔軟,唇間的乾燥,肩頭的重量和溫熱感,佐依甜美的嗓音,明明是如此近在咫尺又真實不過的東西,羅夫卻覺得自己好像在很遙遠的地方看著一切,心底沒有一丁點實感。

  午飯過後,雷馬克帶著甘農牧師前來探望他。羅夫猶疑片刻,還是決定將他的惡夢全盤托出。雷馬克和甘農聽著,面色凝重,莫不對羅夫所描繪的景象感到寒毛直豎。當羅夫清楚地提及幾本書名時,甘農甚至激動地站起,斥問羅夫是否在哪裡接觸過那些書,直到羅夫一再表示自己未曾見過,甘農牧師這才稍微安心,緩緩坐下。事後他們只叮嚀羅夫好好休息,暫且別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東西。甫出羅夫家門,牧師便拉著雷馬克說話,神情嚴肅。

  「那些都是邪惡的書。」甘農說。「祭祀邪惡神明的書,或是教導種種被禁止的血腥魔法。只有黑暗的信徒才會研讀……只有那些冥術士啊!」

  雷馬克發現自己無法停止去思考這一連串事情。他回到家,繼續保養獵槍的工作,不對勁的感覺仍舊揮之不去。羅夫一定是看見了什麼。

  「雷馬克!」

  男人猛然一驚,窗外一名烏黑長髮往後綁成馬尾的女子正拍打著窗戶,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夏安見雷馬克有所回應,連忙走至門前。

  「雷馬克,你一定得來看看……」

  雷馬克本想恭賀她此行滿載而歸,順便虧她個幾句,但見夏安一副驚魂未定、氣喘噓噓的模樣,他立刻瞭解到事態不妙。雷馬克點頭,跟著夏安快步走開。

  「牠們全都壞掉了!」夏安用快哭出來的語氣說道。

  「妳冷靜點,到底怎麼回事?」

  「我打回來的獵物全、全部都壞掉了!」

  兩人來到屠宰場。老獵人艾略特‧葛斯欽、奢侈軍糧老闆及屠夫們或三兩成群,或各自處理,個個都臉色鐵青。村長和糧事官則在一旁乾嘔。

  「你來看看這個。」夏安的父親艾略特招手叫雷馬克,指著地上剛切下的大肉塊。「小心不要正對著我。外部看起來很正常,可是──」

  刀從正中切下,一顆大膿瘡立時爆出,隨後冒出十來顆小膿瘡和爛肉,持續抖動著。那膿瘡竟像有生命般規律脹縮,不時噴射腐液,發出液體擠壓的聲音。其他肉塊也好不到哪去,一整塊從中間開始腐爛,滲出壞血。

  一股惡臭飄來,眾人眉頭緊皺,連忙摀住口鼻。奢侈軍糧老闆邊咳邊問道:「是誰把膿包戳破?」

  遠處的屠夫一手以衣角遮口,一手舉起。膿汁四溢,飄起淡淡綠氣,臭得那屠夫好像要把肺都給咳出來。雷馬克以為他從事獵戶多年,已經習慣這種腥臭和腐爛的味道,但除了惡臭和腥腐外,這些爛肉似乎還散發一股腐敗的甜味,濃郁到令人呼吸困難,作嘔欲吐。

  「這絕對不屬於任何正常動物所內生的器官組織。從切開的肉質來看,肌肉腐爛的現象是從內部開始蔓延的。」老葛斯欽說。

  雷馬克轉頭,看向整片屠宰場。膿瘡爛肉和腐液敗血在地面上蔓延,吐出濃密的惡臭。眾人僅只是呆呆望著泰半尚未處置的肉堆,沒有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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