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4日 星期一

頌亡曲 第一章:呼喚(2)



  「……是故閣下之要求,不符申請資格,因而予以回絕。對此我們深感遺憾,並提醒您仍可諮詢其他服務。此致申請者桑露法拉‧維茲黎笛‧奧奎蘭。敬祈安康。」

  一聲冷澈嗓音,在私客室裡迴響。每位有能的法師都會在自家塔裡或工房設闢一室,專為來訪密客共謀之用。安東尼達斯與他尊稱一聲「老師」的桑露法拉隔桌對坐,溪水潺潺流過腳邊,這座涼亭原來建在水道之中。不消說,此空間是來自法術效果,而刻意佈置成易於放鬆的場景,也是桑露法拉巧思所在。

  「一貫的官方推托用詞。結果我心裡也早已有數。倒是滿紙廢話應該不需要勞駕您親自送來吧,首席大法師大人。」

  「拜託,桑露老師,您根本不用這麼客套。」安東尼達斯笑嘻嘻地說。「學生來探望老師天經地義,而順便跑個腿,小事一樁嘛。」

  那是一張很難得能在老邁臉孔上看到的笑臉,如此開懷,充滿著年少特有的輕狂,讓那些花白的鬍子看來像是貼上去的一樣。

  看見熟悉的笑容,桑露的表情不再緊崩。她嘴角一揚,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老師氣色不錯。」

  「你老了好多。」桑露輕輕搔了搔自己的長耳朵。「不過,還好,還是那副樣子,那個聰明的頑皮學生。」

  「是嗎。」

  「是啊。還是那個志向遠大,總是去搶擔不屬於你責任的,笨小子。」

  「老師的教誨,安東尼達斯銘記於心。」這回他笑得相形靦腆,歲月痕跡復又回到他臉上。

  「你不須要感到抱歉。這是祈瑞托議會,達拉朗全體,我們所有人一致同意的。」

  「老師……」

  「達拉朗的力量如何使用,由全民來決定。不能再像以往,掌握在幾個寡頭手中。」

  「據我所知,老師您一向不贊成。」

  「也從來沒反對過。」桑露給自己斟茶,輕啜一口。她的視線掃向一旁,飄到比山水更遠的地方,說:「縱然奧術再精妙,亦無法規正人心。更別提我輩所窮極處,尚不及萬一了。一葉如舟,水能載之……」

  桑露指著亭下流過的溪水,載著落葉遠去。

  「……亦能覆之。」安東尼達斯接續老師的話頭。「為免考雷史卓茲之流掌權,凡族運命再遭翻弄,於是決定還權於民。但老師您不是那樣的人,卻也飽受流語詰,千夫指。」

  「安東,我為人是否如此,非你能定論。然而我所行之事,對於世間森羅萬象之干預,卻是避無可避。萬事萬物盡如此。就事實面來說,那些指責並非空穴來風。」

  「老師的教導,一向微言大義。但顯然他們的盤算並非如此超然絕塵。他們心裡想的是更世俗的東西。」

  「有收穫,亦有代價。犧牲小數,為保大數。這是我們都同意的天枰。為此我們削去了個人的力量,但那些力量並沒有完全回到民眾身上。欸,既然代表民眾的議會如此裁示,那就如此吧。」

  「但是,桑露老師,回絕您要求的並非考量,而是傲慢。只要您肯上訴,我願意站您這一邊,申張公義──」

  「傲慢是力量的影子,安東。考雷史卓茲,你,我,議會的人們,其實也沒什麼分別。」

  「我只是希望能為您做些事。」

  「因為你覺得在你領導下的祈瑞托於我不公。」

  「老師,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沒有接下這個位子──」

  「那不是我們所能決定的,所以我們才更該做些不讓自己後悔的決定,不是嗎?」

  桑露的笑容靜靜漾開,正如同數十年前,當安東尼達斯還是個毛頭小子時,同樣帶給他安定的力量。

  「老師您說得是。祈瑞托,六人議會,達拉朗一向公開公正。我只想說,一定會有其他辦法的。如果需要的話,」安東尼達斯俏皮地眨眨眼,輕聲說:「我可以私下援助。」

  「能得首長大人一席話,小女子在此先謝過。」桑露回了個禮,一臉壞心眼地笑笑。

  微風輕啟,香茶熱氣裊裊上升。安東尼達斯從袖子裡弄出一只大杯,毫不客氣給自己倒了滿杯。

  「難得來見老師一面,茶不多喝一些過意不去。」

  「你有心事。」

  「唔,我茶都還沒喝一口。老師您還是一樣直接。」

  「我說了,只有我們的時候就省掉那些客套吧。」

  「是。我剛從南方一趟回來,暴風城。」

  「喔。瓦里安那小鬼如何了?」

  「很好,很好。懷恩一家的血脈和教養都很好的,他現在已經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頂天立地……是嗎。他背負的是如此沉重。」

  「他註定要成王的。他有那個命。暴風城正以他為中心,一磚一瓦重建起往昔的榮耀。」

  「我想你應該不是特地南下,只為敘個舊吧。」

  「商業,學術,政治,老師您知道的,不就那樣,沒啥好聊。倒是瓦里安這傢伙,學會立像這招了。他在暴風城入口立了五尊石像哪,聽說是石匠公會大成之作,還亂氣派一把的。」

  「喔?萊恩夫婦,羅薩,還有誰?」

  「老師猜錯了。是遠征軍五位勇士。」

  「哈,這傢伙很懂政治哪。是嗎,是那五個人呀……」

  「是啊。圖拉揚,奧蕾莉亞,達納斯,庫德蘭,卡德加。」

  「卡德加。」

  「是啊,瓦里安希望卡德加的碑文,由我來執筆。」

  「你寫什麼來著了?」

  「『沒有人能夠如此無私地將自己投入魔法與戰場的最深沉黑暗之處。願你安好,勇敢的浪子啊。無論你在何方。』」

  「關於『投入』和『勇敢』一詞,我可以說是幽默嗎?」

  「我文筆不是很好,有請朋友潤飾過。眾所皆知,達拉朗人對於感情表達不是那麼的……直接。」

  「說的是。卡德加這臭老小子,確實叫人又愛又恨。」

  「是啊……您知道的,老師。有時候我在想啊……」安東尼達斯的聲音有些模糊,桑露注意到他的眼框泛紅。

  「亂世出英雄。就在這麼個動盪不安的時代,多少無名英雄一戰成名,然而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十年了,超過十年了。他們被送到那個聽都沒聽過的地方打仗,迄今音訊全無……。而我們只能為他們立像篆字。」

  「安東尼達斯。不要去背負不屬於你的責任。戰爭從來不講道理,也不循道理的。我們失去了很多很多,而我們的敵人也是。」

  「是。」安東尼達斯揉了揉眼睛,含糊說道:「有些眼屎。人老了就是這樣。」

  「我可不會呦。」桑露斬釘截鐵表示。

  「當然當然,老師您又還沒老。說到我們的敵人,瓦里安有跟我提及那些集中營的事。」

  「他不贊同嗎?為此索拉斯和吉恩已經和鐵倫納斯吵過架了。吉恩那老狐狸還利用皮瑞諾德與奧特蘭克的糾紛,打算離間呢。」

  「瓦里安說他還是會支持集中營……但也不會去當鐵倫納斯的說客。臭小鬼很精明的。現在暴風城的重建還仰賴著聯盟諸國哩,他根本出不了幾兩銀子。」

  「這只怕是表面吧。」

  「老師是指……更私人的因素?」

  「安東。你還記得那天召開緊急會議,羅薩得獲召見的時候,他根本沒時間梳洗,直接以戰裝出席嗎?」

  「他還沒開口,我就已經明白戰事有多慘烈。」

  「那時他懷裡的小孩子,才那麼小年紀,我看著他的眼睛,完全看不到童年該有的天真活潑。」

  「這也令舉國諸王相當震驚。」

  「如果說支持著他,從那樣小的孩子長成暴風皇室繼承人的,是那些過往的不幸、憤怒,以及仇恨。」

  「老師怕他迷失自我?」

  「……風聲已經從敦霍爾德傳來了。說奧特蘭克終年冰封的高山峻嶺中,還藏有不受聯盟控制的獸人氏族。我也聽說希爾斯布萊德丘陵一帶多次目擊獸人出沒,甚至劫掠。我相信瓦里安對這些消息並不陌生。」

  「是的。瓦里安似乎特別注意這些消息。他人遠在南方,卻比我還要消息靈通。也許我們的情報部門應該去找他們的軍情處討教一下。」

  「暴風城當年因軍情怠慢而覆滅。他肯定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他們知道些什麼我們還不知道的?」

  「他們掌握到情資顯示,獸人正在攻擊幾個偏遠的小集中營,意欲集結兵士,捲土重來。」

  「鐵倫納斯不可能不知道。這老傢伙肯定怕傳出去對他聯盟共主的地位不利,把消息封鎖了。諷刺的是,反而是聯盟最南端的暴風城,亦是羅德隆最可靠的盟友,掌握到最完整的情報。這可是個好籌碼。」

  「我用了點小手段,看到這個籌碼。最主要還有一個消息有待釐清。據傳有一名在逃的獸人,似乎有成為獸人諸族共主之勢。」

  「末日錘?重出江湖了嗎?」

  「不,似乎不是他。是一名相當年輕的獸人。」

  「這可奇了。一般來說,獸人不會信服勢單力薄,沒有戰功的年輕人。」

  「傳聞他有召喚風暴,劈裂大地,天地萬物聽他號令的能耐。」

  「哇喔,這可厲害了。」桑露不禁失笑。

  「瓦里安一直很注意這些獸人。他不贊成屠戮戰俘,但也不認為集中營關得住他們。」

  「他更看重的是獸人的過往行徑吧。一律論軍法處決的話,他要怎麼手刃弒父仇敵。」

  「是。總之他不太相信我的研究。他認為所謂的『紅色狂熱』遲早會消退……或是再起。到時我們面對的將是已長住在諸國城牆之內的敵人。」

  「有此憂患遠見的年輕人不多了。我倒希望他多注意一下內政,凡攘外必先安內。而你呢,安東尼達斯。你告訴我心事了,但那些憂慮、恐懼呢?你還沒直說呢。」

  桑露老師洞見人心的震攝眼神一向令他這個學生啞口無言。

  「真的沒什麼事瞞得過老師。」

  「得了,快說吧。」

  「我曾經就集中營獸人的心理進行研究。當然沒有什麼人想關心這些獸人,他們對我的研究也不是很熱忱。尤其我推論獸人本性可能並非天生殘暴嗜血時,簡直一面倒的攻擊聲浪。」

  「那些聲浪蓋掉了你求知求真的訴求。」

  「而我的訴求也正與我們世界的命運息息相關。多虧老師與多方協助,我幾乎可以確定有某種外來的力量寄生在這些獸人身上,影響他們的性情與欲望。某種腐化的力量。惡魔的力量。這種力量十分的危險,它是帶有成癮性的,而且一定是腐化了相當一段長時間,早在麥迪文開啟黑暗之門,獸人入侵我們的世界之前。」

  「他們覺得你不用替獸人開脫,更不用研究如何醫治他們。」

  「事實上我也沒法醫好他們。那些力量太恐怖了,一旦被那股力量遺棄後,對那股力量的依存卻持續存在,甚至與日俱增。因此我更加注意的是這股力量的來由,而不是怎麼替獸人袪病。不過,不管我怎麼解釋都沒用了。他們不願去傾聽那些他們不想聽到的話。」

  「所謂的幕後是嗎?」

  「正如老師所言。獸人被我們擊敗了,而且還只是暫時的。諸國被打怕了,不願去思考是什麼樣的存在,給予了獸人力量,讓獸人侵略我們的世界。獸人失敗了,但那些存在呢?完好無傷,仍在黑暗之門的另一端,扭曲虛空的深淵裡頭,獰笑著覬覦我們的世界……」

  「合理的推論,但缺乏實證。或是你已經掌握證據?」

  安東尼達斯神態扭捏,似乎羞於啟齒,像個小毛頭似的,令桑露莞爾一笑。

  「無妨,你盡管直言。老師不會笑你啦!」

  「但您一定會罵我,說我把所學全還回去了。」安東尼達斯苦笑。「我沒有證據,有的只是一股……感覺。」

  「感覺……?」桑露挑起修長的眉毛。

  「感覺暗地裡有許多事情正在發生,正在將世界推向動盪的另一端。感覺有某種不好的東西在蘊釀。」

  安東尼達斯頓了頓,吞了吞口水,不安地看著老師。

  「感覺到,某種……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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