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6日 星期六

頌亡曲 第一章:呼喚(8)



  強迫觀覽三名惡棍的日常起居作息,實在不是件討好的差事,惹得列翁和麥息士罵聲連連。一般公認習法之人沒啥道德感,是以教會和法界彼此交惡。因此,能被法師──尤其是土生土長的達拉朗人──斥罵鄙夷者,品格之低劣無庸置疑。甫從大風雪死裡逃生的蘭伯里爾亂成一團,壓根沒想到要提防這三人暗中耍技倆,明為四處奔援,實則搜括存糧。他們自詡神不知鬼不覺,又未料此番惡行劣跡全都清楚地被達朗朗紀錄下來。

  儘管卡謬有要務在身,畢竟見死不救總是有失厚道,所以眼見那三人僅虛應敷衍村民求援,列翁和麥息士仍不多說什麼;但趁火打劫、置人死地則明顯超出他們的底限了。他倆罵聲不絕於耳,同仇敵愾,原本彼此之間的緊張關係倒是意外緩解不少。


  熱鬧歸熱鬧,兩人仍是尚未尋得一絲異變跡象。薩菲恩亦無法從其他村民的影像紀錄中拼湊出任何推斷。暴風雪,以及一位名叫羅夫的青年,其言行令她有些在意,就事實面來說卻是過於瑣碎。於是她向米奈里亞調出蘭伯里爾地區之外的哨印紀錄。

  蘭伯里爾並非北地唯一的聚落。諸國遺民造舟跨海,遠渡重洋,在日後命名為匕鞘灣的地方上岸,植下這段開拓史的種子。背後是冰冷無際的大海,先人將船隻鑿沉,立誓絕不重返故土。他們瘋狂絕望地朝各個方向邁進,唯一的共通點就是永遠背離東部諸國。漸漸地,足跡連成一株以血與淚滋養的新苗,無數歲月飛逝,幾代更迭,多少聚落興起,而後覆滅。如同所有在貧瘠凍土上掙扎求生的花草樹木一般,其成長過程談不上順遂,但卻十分頑強。如今攤開地圖來看,那條主幹稱不上筆直,仍以不容小覷的氣勢越過山巒,探向龍骨荒原。邊界上有數個仰賴伐木營生的村莊,傍著群山座落。蘭伯里爾便是其一。亦有枝節往不同的地方求生。往北礦產豐隆,但發展卻遲緩不前,據傳該處深藏一座屬於冰霜食人妖的遠古黑暗都城。往西則延岸漁業興盛。

  卡謬此行自然也不會錯過其他村落。滿擬著藉由交叉比對各個村莊紀錄,而得知卡謬為何佇足蘭伯里爾的打算,薩菲恩開始一一查閱鄰近村子的影像。列翁因此虧了她一句「打混」,麥息士則為她緩頰。根據紀錄,光在蘭伯里爾佈下的監視哨印,數量便超過其餘村莊所設之總合。一定有什麼理由支持卡謬如此決策,麥息士娓娓分析。

  然而第一個哨印的畫面卻滿佈奇異的光點、線條、色塊。綠色的雜訊以令人費解的方式旋曲跳動著,其色彩鮮艷異常,令薩菲恩聯想到成像術式的設定差錯。她暫且擱下技術問題不管,轉向調查其他監視哨印。第二個哨印也呈現同樣的雜訊,再來第三個、第四個。薩菲恩腦中開始計算起故障率與連續故障的可能,畢竟這種情形實在談不上什麼巧合。正思考到一半,列翁和麥息士突然爆出一陣粗口,將她所有注意力給吸引過去。

  「這群王八蛋,老天!他們怎麼能……喔!太他媽荒唐了!」

  列翁罵不絕口,米奈里亞和薩菲恩聽聞,亦趨近關切。麥息士目不轉睛,面色凝重。

  「什麼?什麼?」

  畫面屬於一支設在蘭伯里爾旅店外的哨印,角度正好可以往裡頭探進去。此型監視哨印的結構系統內嵌破幻咒符與反視覺迷彩算式,是以卡明瑟夫的小把戲完全起不了作用。他們對此渾然不知,毫不忌諱地與房內第四人放聲對話。確切來說,是與一個影像對話,而且不是人。那是個身型結實的龐然大物,定睛一看,如那東西不彎腰駝背的話,竟也是個高大魁梧的角色。皮膚全藍,耳朵又長又利,不若精靈那般雅觀。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那突出的下顎,以及一對暴露在外的長直尖牙。

  「食人妖!冰霜食人妖!」薩菲恩驚呼。

  那名食人妖身著僅包覆幾處要害的護甲,繞在身上和腰際的皮帶繫綁短刃和戰具,臉龐及裸露的身體部份漆上戰妝,嘴裡操著一連串不是通用語的語言。

  「他們能和食人妖有什麼話好聊?」米奈里亞不解地問。

  從動作激烈和氣氛嚴肅來看,絕不是朋友之間閒話家常。三人似以尋寶專家為首,由他代表談判。他口中流露出與那食人妖所言相似的話語。法師卡明瑟夫充當顧問,不時與尋寶專家交換意見。此外,他也是雙方的仲介。食人妖的影像來自某種小型巫毒藝品,和法師的手杖前端連繫著一道秘法光芒。地圖師坎崔幾乎沒有發言權。其中僅有一小段時間,尋寶專家要他拿出地圖,他才開口,對著圖紙指指點點。食人妖甚至能以生硬的通用語詢問地圖師,但他似乎很不喜歡。再與尋寶專家對談時,又馬上講回食人妖語。

  「這是什麼意思?」

  「他們在交換情報。」

  「哇,你聽得懂食人妖語啊?」薩菲恩發出讚嘆。

  「學過一點森林語系,不太一樣但大同小異。」麥息士回道,眼睛盯著投影畫面中的地圖不放。地圖師拿出的羊皮紙上頭,標記了好幾個紅色記號,每個記號附近或多或少描繪出數條黑線和箭頭。那些記號在地圖上的位置令麥息士看得是背脊發寒。

  「如果我沒聽錯……他們出賣村子的情報。」

  列翁等人之間立即一陣混亂,每個人都想問清楚到底怎麼一回事。

  「那食人妖背後有一支掠奪軍。他們把東北方山脈到荒原延途上的村子都給賣了!所有村子的詳細座落,鄰近道路,地形地勢,甚至氣候……還有巡守路線,輪值時間。」

  「這群垃圾……!」列翁氣得咬牙切齒。但他的憤怒被一股明白事態嚴重的敏銳警覺給壓制。

  「這麼說的話,附近村子和道路上的哨印故障……」

  薩菲恩向同伴告知她的發現,四人交換意見,心中隱約浮現了蘭伯里爾、龍谷荒原邊陲村莊,以及卡謬的命運。他們明白必須盡快通知桑露。

  一小時後,桑露施展傳送術,直接出現在工作室內。她步下臺子,大衣和手上物件隨著指尖揮動,一路飛回座位,本人則直接走到列翁等人身後,簡短地喊了一句「回報狀況」,語氣冷澈。

  四人稱是。列翁首先報告三人私下勾結北地的冰霜食人妖,秘謀將村子出賣給食人妖劫掠。他們四處打探村子的相關情報,村人不知道他們是內應,還以為是出於關心。薩菲恩將數組哨印畫面回溯至故障前,果然發現三人在東面幾個村子佇足的紀錄。

  「原來如此。這一來事情有了解釋。這三人都不是北地出身,口音方言迥然不同,無法偽裝成北地住民博取信任。北地人久來飽嚐苦難動盪,為免起疑,這才特意供稱由西面而來。」桑露分析道,話鋒突轉:「但這只能解釋,並不能證明。薩菲恩,那些哨印有紀錄下村子遭受攻擊的情形嗎?」

  「沒有。都是到某個時間點前後,畫面開始跳動、模糊,最後故障。事前沒有任何異狀。聲音紀錄也是同時發生質變。」

  「嗯……此型哨印確實沒有在偽裝和反偵測上下功夫,但也應該不是以鄉村為目標的掠奪軍能破解的。再說,這群長牙蠻子有什麼理由要大費周章,特意於事前以妖術破壞哨印呢。」

  薩菲恩晃動腦袋,對桑露的反問相當苦惱。

  「另外就是,我不覺得卡謬會栽在食人妖掠奪軍手上。」提到比較輕鬆的話題,桑露面帶挖苦笑容:「這小子戰鬥評鑑是不高,但不至於傻呼呼留在原地等死吧。特定點對特定點的定錨傳送結構嚴謹慎密,沒那麼容易被破除。若非某種事故,就是還有某種更為強大的力量……?」

  桑露如此猜想,挑眉思索。沉默一陣後,米奈里亞開口:「看來只能繼續看下去了。」

  「是啊。米奈里,卡謬最後一次定期回報差不多是這時候?」

  「是。距離我們進度約一天內。至今所有回報內容皆無跡象顯示劇變,哨印似乎也沒能記下發生何事。目前我們一路檢視過來,亦是徒勞無獲。若是真有變故,一定就是紀錄上這段時間的事了。」

  「嗯……無論如何,希望哨印能不負真知之眼,為我等揭曉真相。」桑露說著,眼角瞄向故障哨印的雜訊畫面。

  哨印紀錄中,蘭伯里爾的終局於焉展開。投影晶石一個接著一個,層列堆疊,映出那風雪哭嚎的夜晚。多數人家皆已入睡,除了巡守警隊,民兵哨防,為夜獵整頓裝備的獵人、工匠,以及三名不懷好意的惡棍。他們忙著將搜括來的錢財物資裝載,不慎驚擾了鄰近一名少女。薩菲恩說她就是先前提到的廚娘。列翁正想白他一眼,卻注意到三人調戲女孩之際,有個人影突然從屋內竄出。

  薩菲恩認出那道身影。桑露見狀問道:「他就是妳在注意的人?」

  「是的。奇怪……他離他們有段距離。燈光幽暗,風雪中理應聲音不響,他怎麼……?」

  桑露沒有答話,而是發出意味深長的讚歎。「這小子挺聰明……他讓哨子注意到他們。你看,他是刻意往那個方向倒步。」

  望著村民將他們口中的「冒險者大人」包圍,列翁嘴裡念念有詞:「走得如此匆忙,是因為知道食人妖隨時都會發動攻擊嗎。」

  對此桑露不置可否。她轉而問向米奈里亞,卡謬的最後一次回報是否就在剛才。米奈里亞稱是,果然卡謬偽裝成的怪胎出現在群眾之中。他也注意到這場騷動。

  三人現出真面目後,痛快地朝村人嘲弄一番,最後駕車揚長而去。令他們訝異的是,那名叫做羅夫的青年竟也隨即策馬追去。倒是桑露早料到似的,稱讚青年反應迅捷且正確。

  最外側的哨印僅能補捉到惡徒呼嘯而過的身影,一路朝西奔去。西南方有個小村落佈有哨印,不在行逕路線上。沒能親見事態發展,列翁等人顯得有些焦急,只能從村門口的哨印目送民兵趕往追擊。桑露則對穀倉的投影畫面研究起來。

  會是此時食人妖攻打蘭伯里爾嗎?糧草不濟、守備大亂的村子此刻根本不堪一擊。正擔心著,青年賦歸的身影卻令他們大吃一驚。之後村民陸陸續續返村,從村人們熱切的關心之中,列翁等人得知就連青年和少女本身也不太清楚發生何事,那幫惡徒便慌忙棄車逃逸無蹤。

  騷動似乎就此畫下句點,夜晚復又歸於平靜。沒有料想中的通敵叛亂,只有更加密集的巡夜,如此持續到清晨。突然,其中一個哨印的畫面被綠色攻佔,雜訊跳動。

  列翁嘆了一大口氣。「結果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嘛。」蘭伯里爾周遭的監視哨印接二連三故障,一股未能撥雲見日的陰鬱感情充盈他的胸膛,使得不安揮之不去。到頭來和剛開始一樣,除了哨印失靈外什麼都不知道。

  「不對。」桑露指向村外某個哨印的投影。「仔細看。」

  「有什麼不對勁嗎……?啊!」薩菲恩驚呼。她注意到了。「那是什麼?水……?」

  一道模糊的綠色漸漸注滿投影晶石。如同液體,但更為黏滯的東西,從畫面外流向蘭伯里爾。那東西翻騰、旋轉著,於是又一個哨印宣告故障。

  「這是……霧氣?」

  「哪門子的霧氣會從四面八方蜂擁而至?你瞧,根本就沒有風。」降雪不知何時已停止,垂落的旗幟也再再說明了此刻無風。

  「這到底是……」麥息士瞪大眼睛說道。一個個投影畫面映出綠光,將剩餘在村內的部份團團圍住。

  「……米奈里亞,卡謬和通訊頻道連結中斷的紀錄時間是?」桑露吞了吞口水。

  「清晨五時零四分。五分鐘前。與哨印故障的時間吻合……」

  靜默之中,雜訊逐漸侵蝕整幅投影陣列,將全室染上一抹幽綠,而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最後一個位於城鎮中心的監視哨印淪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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