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18日 星期五

頌亡曲 第一章:呼喚(4)



  「會不會是卡謬前輩玩過頭了,才不敢回來呀?」

  「啊?」

  「這個嘛…卡謬他平時確實是嬉皮笑臉的……」

  「他還滿懂得玩樂的。之前我和他……」

  面對新人無厘頭發問,工房裡的人們一時放下手邊工作,交談起來。他們其中多數正打包行囊,整理座位。有家室者多半選擇回家團聚,獨身者也決定重返工作崗位前先放個特休,畢竟長久以來苦心建構的研發專案已大工告成。



  眼鏡女使了個眼色。

  「卡謬那小子做事還算牢靠,應該是不會出什麼亂子啦。你們真好,我也好想放假……」偷懶男會意,將話題帶開。工房內開始討論起各個景觀勝地,一派輕鬆和樂。有幾個人動作快,身旁帶了幾個飄浮箱,在同事的道別聲中正式放休。一個下午就在人們逐個離去之間渡過,最後剩下眼鏡女,偷懶男,以及新人。

  偷懶男一邊大聲抱怨自己在輪值買晚餐這件事上吃了虧,一邊步出工房。原本擁擠熱鬧的工房,一時成了只餘二人的偌大空洞。

  「……卡謬確實是嬉皮笑臉,不正不經的人。」

  「是……?」新人遲疑。

  「但臨事時有他在,我百分之百放心將背後交給他。」眼鏡女的話音,冷澈地回響。「我想,是時候跟妳說了。」

  「學姐……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

  「其實是我們該早點跟妳說明的。我們暫時不希望『卡謬出事』的流言傳出去。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和實際瞭解他後對他產生的信賴感,有助於將他的失蹤塑造出『事情在掌握中』的感覺。然而,也正因為如此……」

  「最後一次定期回報在一個月前。以及他所使用的指定傳送法陣有啟動反應,卻沒有任何人回來……是嗎?」

  「是的,妳腦筋動得滿快。以卡謬的能力來看,這完全只有一個解釋:重大事變。這兩則情報,定期回報一事只有我們內部知情;而傳送法陣那邊,也透過管道請國境管理局將消息封鎖下來了。以老師現在動輒得咎,不宜大張旗鼓。所以,我們務必要把嘴巴封緊一些。尤其是妳,很令人擔心呢。」眼鏡女微微一笑。

  「是……是,我一定保密。」新人難為情地回答。

  「這事關卡謬性命。可能還不止如此。我們接下來的工作十分重要,不容差池。老師指名要妳留下,加上我和那隻懶惰蟲,以及預言部的一位格林先生,特別成立實測小組,目的是要進行『旁觀者』前置作業與試驗運轉。對外說法如此。至於首批觀測目標為四之七五三至九零一。」

  「喔喔。四之……四之…七……啊!」新人自語著,這才恍然大悟。她的眼鏡前輩莫可奈何地呼出一口氣。

※※

  暖冬光景沒持續幾天,陽光復又深鎖於灰幕之後。還不及鏟去積雪,點點白澄已自天上撒落。在恆溫乾爽咒庇蔭之下的街道自是沒這煩惱。正如達拉朗一句俗諺,「千言萬語不如一句咒語」,《雪季維安條例》裡頭的繁文縟節交待得再詳細,也比不過尋一座塔登高遠眺:達拉朗被一道透明的牆隔成兩個世界。如果說酒館裡有誰吹噓世上哪裡存在著兩個季節並存之處,該人必定是達拉朗人或是曾旅居達拉朗者。主要街區和商貿發達處,人聲鼎沸,晚來的客人得先肩抵肩,腰臀使力,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才能從滿臉得意的店家口中得知好貨售罄的消息。市中心更是冠蓋雲集,名流豪紳爭相趕場,從宴會到展館,一時美食醇酒,華衣貴飾,全匯聚於此。而轉過幾條巷道,越過幾個路口,便會一腳踩進白雪中,寒氣頓生,街景也不再是富麗塔樓和氣派門面。當然,達拉朗不是所有人都是顯貴達耀。議會的人,儘管全都是法力高強的魔法師,總是要吃東西的,住的地方自然也得要蓋。整座首善之都需要廣大的農民佃工、販夫走卒,以及周圍莊園村落的支持。他們的落腳之處,自是不會在維安條例的諸多重要考量之內。前腳還走在華樓貴屋之下,身旁擠得水洩不通,而下一秒轉個彎後腳已踏入低樓矮房、冷清街道,春冬冷暖分際之明,足可肉眼界定,此番奇景也只有在達拉朗才見得到。

  精靈們倒是對於諸族的大驚小怪頗感厭煩。畢竟這項技術的發緣地奎爾薩拉斯,早在達拉朗創立前不知多久,便已將整座森林納入魔法掌握之下,致使終年恆溫如春,氣候舒適醉人。他們已是見怪不怪,反倒是人類文明許多活潑之處令他們大感興味,如果他們不嫌之太過粗鄙的話。例如露天劇場的兩個用途:戲劇與競技。人類這支相較於己有些過份短命的種族,對於追求永恆已近乎偏執,卻註定歸於虛無。這股悲苦淒壯,儘管出發點非常不同,亦為精靈同嘆。而競技在脫離了早期血腥野蠻歪風後,轉而著重精進武技,門道與熱鬧兼具,廣受民眾喜愛,甚至可以讓素不相識的精靈劍客和郊區農夫一同把酒言歡,其魅力可想而知。

  今日湧向露天劇場的人潮特別多。其實這座市民熟知的舊劇場並未安排任何戲劇或競技,甚至荒廢已久,直至近年來才重新啟用。達拉朗並未受遭直接摧殘,但戰爭的爪子憑空一掃,傷痕至今仍刻在那些失落潦倒的人們身上。一次決議中,祈瑞托通過提案徵用棄置多年的舊劇場,並將之納入維安條例和恆溫咒保護之下,定期舉行部隊類實戰公開模擬對陣。此舉吸引大批民眾爭相觀戰,尤其深受下層人民所好。在一整天待在田裡彎腰,或是扛著磚石上上下下後,他們下工時常晃到劇場附近,消磨掉使人麻木操勞的一天。政府還出錢架設影像陣列,不用花大錢擠進會場遭那些名紳士豪白眼,便可輕輕鬆鬆在酒館裡觀賞兩隊人馬互相廝殺,只須將掙來的錢中的幾枚銅板,拿去換一大杯劣酒。沒有什麼比之更適於紓壓。

  此刻劇場正被周遭兩波對擾的歡呼與慘歎籠罩。外頭的幾組法術陣列,構成了幾幅相同的影像:紅袍法師正凝聚魔力,腳下一組與肩同寬的法陣爆出光亮,將那法師吞噬。法陣引起了強烈氣流直衝天際,將袍子鼓成一個紅色泡泡,劈啪作響。那人一手朝地,指間魔光揮動,地上法陣對應之處亦隨之起舞。另一手則往斜上做抱姿,掌心朝內。儘管兜帽仍以某種技巧緊罩著臉,觀者無不有種感覺,此人正凝神注視內翻的手掌,更確切地說,是眼睛到手掌的中間點。就在眨眼間,紅袍法師「注視」之處,原本空物無一物的空間,憑空燒了起來。火焰貪婪地向四周空氣進食,佔據更多位置,一下便燃盡法師貼身護盾之外的空間,向各個方位竄燒。那法師富有節奏地將五指彎縮成爪,大火便向球心斂收。烈焰熊熊燃燒,光影隨著團團火焰燒動,在法師的袍子上起舞。此時法師頭微微擺動,朝向對手。這股使人摒息的張力惹得觀眾一陣狂呼。

  情勢顯然對仍跌倒在礫土上的藍袍法師萬分不利。他被下了緩速咒,將他雙腳蹬向地面的力道都轉移開來,而對手設下了重重反拆解機關,護盾也十分周密,不是用幾個小法術就能干擾施咒。最要命的莫過於對手引導火焰的過程兼具速度和力量,他只能祈禱自己的護盾也同樣穩固。他的窘迫也引起連聲歎息。

  沒給對手太多思考時間,紅袍法術準備已臻完成。強烈光芒於掌中激盪,幾乎要將全場吞噬。在眾人的驚歎之下,團團熾火順著紅袍手勢引導,直往藍袍撲去。風壓使得火焰團塊變形,只見強光劃過──鮮艷的紅橙烈焰膨脹後炸開,火舌流竄狂奔,在觀眾席前被官方佈下的重重防護法術給擋下。強大的衝擊波深深震撼在場所有人,如雷鳴響迴繞耳際,久久不去。

  滾滾煙塵逐漸消散,人們首先發現紅袍法師屹立不搖,想必施展如此毀滅性法術的人,第一件事就是保護好自己。待大部份濃煙退去後,地上現出驚人的巨大凹坑。需要多大的瞬間力量,才能將厚實的土壤挖出這麼個大洞,把比一團獸人還大的石堆給炸開?此際推想令觀眾啞口無言。然而已經有部份人注意到了,他們的表情隨著紅袍法師的逐步戒備而漸趨凝重。

  紅袍不敢大意。維持魔法護盾的同時,他的感知魔法得到了對方護盾已消失的情報。煙息差不多消散了,瀰漫沙土亦紛紛下落。藍袍完全消失了蹤影。不會是屍骨無存,因為他的魔力仍充斥在場中,習過魔法的觀眾都明白這點,因此沒有跟著看熱鬧的一般民眾叫嚷著。

  大氣中受藍袍掌控的魔力減低不少,優勢仍在紅袍手上,勝負卻未分曉。看熱鬧的終於嗅出情勢詭譎,全場靜默。

※※

  「嘿……原來如此。」遠在紫羅蘭城塞,高塔上部觀景臺,桑露法拉以遠見魔法,清清楚楚看著紅藍兩袍的對戰。

  她並非孤獨一人,喃喃自語。微微倚著欄杆,桑露側過半張臉,斜向身後。

  「有看頭,富巧思,確實是兼顧深度與興味的好劇本。唉呀,恕我失禮,塞勒斯,」桑露刻意衝著來人狹促一笑:「還是我該稱呼您天啟室副室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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