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壹、「呼喚」
The S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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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睜開眼睛。漆黑一片。
每到此時，老人便自睡眠中甦醒，分秒不差。讓主意識休憩過久是一種浪費。總是有那麼多操煩，卻只有那麼少時間。而養神不足亦是浪費。若輕忽怠慢，空留壯志未果身卻先死，豈不愚昧。
思考有助於眠後的意識啟動。老人床上坐起，移去眼罩。仍是一片黑暗，而眼睛已迅速抓住僅餘的殘光。
磷光。藍色的青焰，死般的螢光，附著於桌上林立的幾個小瓶。說過幾次了，老人想著，有些生氣。聰明又懶惰的學徒，要說幾次他才會明白，光靠造水術本身的空間排擠與流體運動效果，是不可能把器材清洗乾淨的。但換掉學徒又有些可惜。他將水完全移走了，一滴不剩，這需要相當嚴格的目標定義與邊際誤差處理。
看穿了學徒的把戲，老人更加惱怒起來。經過一連串理智思考和情感波折，老人蒼鬚下的一張皺臉沒起什麼變化，甚至沒出半點聲響。手指一彈，他第一次發出聲音。響亮的一聲，懸吊的燭火旋即亮起。沒有窗戶的牆上設置了許多木架，擺滿各式瓶瓶罐罐，曬乾的或仍滴著汁液的藥草，雜亂無章的工具與皮紙。燭火微弱，僅驅逐了閉室內部份的黑暗。光所不及處，起了某些騷動。
老人離開床畔，腳還差點絆住崩塌在地上的書堆。書皮上頭扭曲的文字和裡頭的知識靜靜地躲藏於黑暗中。他連彈數指，法袍、束帶、繫繩自暗中竄出，凌空飛來，將老人打點得十分周到，一副井然有序。
此間除了床位外層層疊架、一桌桌擺滿鍊金實驗外，沒有門戶。即便在無光處也堆滿了各式物體的輪廓，可偏偏獨缺一扇門。老人似是不以為意。他闔眼開口，唸唸有詞，其聲雖細，卻字句分明毫不含糊。一陣光芒將他包覆。再次張開眼睛時，初陽霞彩刺得他幾乎張不了眼。
清晨的風有些凜冽。老人家表情依舊紋風不動，好像他生來就板著一張臉。扶著陽臺欄杆，美景遙闊盡收眼底。達拉朗，千塔之都，魔法城邦，千變萬化的國度，那些都只是她眾多美稱之一。巷弄仟陌間，塔樓四起，人聲鼎沸。整座城市像棋盤，也像模型沙雕，清清楚楚地呈現出她的全貌。雄偉大度的紫羅蘭城塞，包括他所在的六座大法師之塔，市民大圖書館，博誌廳，授名法師塔，學徒副塔，各家工室作坊，商店館鋪，大小綠地公園，知識拱門，座落有致。
老人後頭也忙碌起來。幾名僕役忙進忙出，在挑高的塔頂臥房內講究地擺置盛宴。奧特蘭克山新鮮的冷酪，紅莓汁，數道冷盤，香郁的蚌肉時蔬雜燴，羅德隆黃金麥餐包，洛丹米爾湖煙燻鮮魚，每道菜的賣相與味道都考慮得一分不差，連餐盤之間要隔多少公分都疏忽不得。老人擺了擺手，穿著整齊的僕役們行了個禮，安安靜靜、禮數完備地退了下去。老人再擺了擺手，餘下最後一名的管事這才留下絲質餐巾，退開臥房，將門帶上。
老人輕嘆。他嫌惡地看著井然有序的豐盈餐點，井然有序的華美臥房，回頭看著這一切井然有序的達拉朗。他伸出老邁的手，將達拉朗捧在手心。掌中的是集聚當今世上一切知識技藝之大成，而手背之外的則是無垠天地。究竟還有多少玄秘不在井然有序的達拉朗內，簡直多不勝數。而達拉朗，井然有序的魔法大城，她的中心思想是開明、理性與大智，她要讓所有志業向學的人們學盡天下。這樣一個自由的城市，理想邦，亦存在著底下他那不見天日的實驗室和此間備受注目的瓊樓碧宇。
於是，他開始思考。想想達拉朗所蘊藏的，那數之不盡、學之無涯的奧秘知識。想想天地之大。漸漸地，老人想起那道聲音。想起這些夜來，令他不安於枕、在他夢境裡縈繞低迴的那聲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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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啊啊～～」一名穿著長袍的人打了個哈欠。
入冬甫滿整月，天空終於拉開灰沉沉的簾幕，展開一片湛藍，灑下煦煦陽光。透過窗口往外望，空氣清凜得叫人為之一振，東方的奧特蘭克山脈峰巒疊起亦清晰可見，滿山白皚。其實幾天前山腳才下過雪，一路蓋過洛丹米爾湖。波光粼粼，和著水畔白雪反照陽光，著實一派明亮景色，叫人看著心都暖了起來。唯達拉朗幾條主要道路，因《雪季維安條例》，為免來往商旅誤於道路濕滑，早早下了重重縝密的恆溫乾燥術，是以絕無丁點雪花。多數赫赫有名的法政高層與名流學究，也申請將自家宅第納入法術範圍之內，常保終年舒適。這所工房的主人，是少數沒有隨波逐流者。一把積雪緩緩自窗臺滑落，往下砸進白色院落中。晨光斜斜地打在大開的窗檯，為陰冷的室內繪上一抹暖色調，莫怪倚著窗框這人，打了個紮紮實實的大哈欠。
一顆小小的淡藍色光球，在那人來得及反應前已塑形完畢，直往他額上砸去。
「哎呀！痛痛痛……老師，是我偷懶不好……欸？」
他回頭看，只見被他稱做「老師」的人，此刻仍裹著一襲大衣，在滿桌書本捲軸中抱頭呼呼大睡。
「你真敢打混啊，還有閒情逸緻在那邊伸懶腰。」一名帶著眼鏡，看起來十分幹練的女性從她埋首的工作中，頭抬也沒抬地對窗前的那人說。「已經完成了呦。它會自動偵測偷懶的人，對其發射一顆微型秘法飛彈。」
「什麼啊。與其搞這些有的沒的，弄到那麼晚還沒睡，」那男人揉揉自己的額頭，對還在睡夢中的老師揶揄道：「睡眠不足可是這個年紀的女人之大敵喔──好痛！」
「說老師壞話也會。剛忘記講。」戴著眼鏡的女同事補上一句。
「『工作禮儀檢測術』吧，老師好像是這麼命名的。」另一明頭髮雜亂，眼神渙散的男子說。他身邊擺置著許多水晶與礦物，隨著每一句咒語吟誦，發出光亮共鳴。「使用的原理單純，建構也算簡單，定義與除錯機制則一貫的細膩。不愧是老師。連命名隨便這點，都很像睡眠不足的她會有的風格──等等，我這是稱讚……」
又一枚秘法光球正中目標。
「我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只論事實，不做評價。」眼鏡女同事說。
「說得好。」
「同意。」
「或是乾脆閉嘴乖乖工作。」工房內的其他同事紛紛加入話題。這一室十來人，除了主人「老師」之外，清一色一襲紫色長袍，背後繡印達拉朗官方標記，慣用手的袖子則別上主人的記號：三條往中間旋曲的線，象徵奧術流動。也許是受到溫暖陽光影響，幾乎全數睡眠不足的他們放鬆不少，往來交談也熱絡許多。櫃子前整理大小卷宗的與窗邊偷懶男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從暴風城的女人聊到銀月城的女精靈。眼鏡女引著身旁四名同事，就手邊算式進行高速演算與試誤。頭髮亂糟糟的男人試圖跨過地上一連串的鍊金實驗迷宮，並向其他同事保證絕不會踢倒瓶子。有人抬頭，對著天花板瞄來瞄去，想看看是怎樣的魔法照明能有如此逼真的陽光效果，並在發現自己犯傻後，莫名其妙想起幾個月前的熱門論文《日光術之精進與應用》。
理所當然地，在熱絡交談聲與此起彼落的抱怨之中，工作禮儀檢測術持續發威，為工房迎來一朝清爽早日。眾人沐浴在暖陽之下，嚷著出去跑腿的新人怎麼還沒回來。此時地精發條計時警報器未響幾聲，一截纖細白淨的臂膀從裹著的大衣底下竄出，按下按鈕。大衣底下的人臉貼著桌面不動，發出含糊的呻吟。他們口中的「老師」醒來了。她將兜帽拉下，俏麗的豔紅捲髮如河水映著霞光，傾瀉而下，露出一雙長耳朵。搓揉惺忪的睡眼，老師狠狠伸了個懶腰，呵欠連連。
「不公平啊！為什麼老師不受那個法術影響！」
「呼啊啊～～嗯？早啊，各位。」這名被稱為老師的精靈女子站起身來，活絡活絡筋骨，大衣順勢滑落，絲質袍服襯托出曼妙的身材。
「天啊，老師。現在是冬天喔。」
「這大衣很暖嘛。對了，我有把自己納入檢測術的目標喔。」儘管一臉疲憊，她的神情仍十分鮮活，一會兒嘟著嘴，一會兒笑得開朗，那副原就細緻好看的臉孔頓時光彩奪目。
「哪有！」
「有喔。紀錄顯示，」眼鏡女盯著桌旁一顆晶球，手指操弄魔力，從裡頭看出些資訊。「老師使用次級逆建構咒語，將那顆秘法飛彈拆解掉了。」
「對啊。我有開放檢測術的目標定義函式，你去查查，上頭應該有我的名字。好了，各位，這就是本月的小小挑戰，簡單卻有效的魔法不是創造出來的──而是如何使用。不想被叮得滿頭包，就想想該如何應變吧！」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工房立即掀起一片質疑聲浪。
「今早鬧鈴我是設定成第一百顆飛彈擊中目標後響起。可見平時你們都混得太兇了！」她露出狡黠的笑容。
經過一段輕鬆但不過份胡鬧的時間後，工房的人們迫不及待早餐的到來。今天輪到一位新人去替所有人買早餐。幾名同事聊起這名新人，均表示這位有些迷糊的小妹妹令他們感到擔心。迷路、買錯東西、停在花店看花，三個選項分別成為賭盤熱門，賭資則是下午茶餅乾。
「各位！我回來了！」清亮的嗓音響起，新人提著大包小包，在接客廳發出陣陣聲音。
「終於！」
工房的人們放下手邊工作，在等待新人進工房的這段時間，熱茶香氣一路殺進室內，氣氛復又熱絡起來。
「來了來了～～老師，這位老爺爺說想找您，我就將他帶上來了。」
「老師，各位早安。」老人一襲禮袍，白色的鬍子長至腰際，向眾人道安。
「您……您早！」幾名員工戰戰兢兢地回禮，其他人則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遲鈍地點了點頭。
「唉呀，早啊。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抱歉，這裡實在太亂了，我們換個地方吧。」只有老師自然地回禮，以對待老朋友的方式接待。
「好的。老地方？」老人微笑。
「老地方。」
「女士優先。」
老師彈了彈手指，突然從工房消失。老人照做，同樣不見他的蹤影，就好像他剛剛從沒來過這裡。
屋內寂靜蔓延。窗外熱鬧的市井街道，嘈雜鼎沸的人聲，穿透十來層的高度後，就像蚊鳴般嗡嗡作響。
「大家怎麼了？」新人露出微笑，不解地問。
「喔！老天啊！」
「喂喂，我沒看錯吧。」
「妳不知道嗎？剛剛那人？」
「我在路上遇見他，他認出我是老師的員工，說希望能見老師一面……」新人左右擺動著她的頭說。
「別跟我說妳不認識達拉朗的首長，安東尼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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