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7月28日 星期一

頌亡曲 第一章:呼喚(9)



  近幾夜來,那聲叫喚愈漸清晰。

  破曉未至,天色猶暗。曾喧囂擾嚷的街道冷冷清清,僅見農販零星走動。老人快步穿梭於暗巷小道之間,周身上下埋藏於一襲紫羅蘭之下,連呼呼晨風都不能將繫緊的兜帽給扯開。痠疼隨著血管流遍全身,是與平日慣常作息大相逕庭之故,還是由於自己終歸老矣這個殘酷的事實?老人不禁尋思,笑中帶點自嘲的苦味。



  無視僕役三番兩次前來敦促他用餐,最後還伏在桌案上沉沉睡去。上次這般廢寢忘時已是數十年前的事,而今他已高居要位,不能再像個無名小子般,只管埋首於自己的研究。這和他想要的不太一樣,但他也不否認從中獲益良多。維安密件與情治報告,魔法論述和實務研究全攤開在桌面上,毫不保留地向老人傾訴一切。他的指節飛覽過字句,書頁翻動有如風嚎,那些隱藏其中的秘密,還有某種灌注至他背脊的東西,使老人再次展翼如昂然雄鷹。博知學識充盈他的肺臟,字字句句有若遠方耳語,飄渺虛幻卻又無比清晰,他憶起飛行原來是這麼快樂的一件事。彷彿在那繁重虛華的紫羅蘭袍褪去後,走出一名單純友善的男孩。他溜出馬廄拾級而上,打開一道頗有年歲的活板門來到塔頂,張開雙手擁抱滿天蒼藍。

  但那只是一場年老衰敗的夢。老人有些粗魯地搓揉背頸,怔怔望著浸染皮紙的水漬。他想,酸楚作用於回憶也是這般,滴落、漾開,而後留下印記。感傷且平靜。他已經準備好再次開始。他聽見那個聲音,不管是來自夢境,還是來自他心底最深處。

  這聲呼喚、這些思緒,驅使他不眠不休埋首苦讀,幫助他忘卻煩老開步邁行,最後引領著他來到一座小型堡壘式建築前。

  巨大的魔法符印「真知之眼」佔據了扁圓堡頂的上空,四周哨塔和城牆相連,戒備森嚴。遠離鬧區後,沒有高低錯落的房舍和錯綜複雜的街巷,取而代之的是寬闊的廣場和道路,提供相當良好的視野。每一座塔樓上的真知之眼都能清楚地掃視周遭環境。士兵延著城牆巡守,兩兩一組,為一名武裝步兵和戰鬥法師的標準配置。

  老人行至門哨前。一名軍官認出老人的衣飾身份,出來行禮。老人朝那軍官制服上的軍階瞄了一眼,伸手示意免禮。

  「中尉,多餘的禮節就免了吧。」

  「是,冒犯大人了。」軍官恭敬地進行身份確認和例行檢查。「大人請隨下官來。」

  過門後首先穿過中庭,兩人卻不往堡壘方向,而轉向側廊。軍官明白此人捨棄個人身份,披上代表象徵的紫羅蘭袍並戴上徽記,想必是肩負一項重任,是以不敢怠慢。他不會是來見關在堡壘裡的一般人犯。

  「大人,您或許嫌下官多嘴,但下官還是要提醒您小心。」軍官自然是知道論魔法能力,眼前這名不堪樓梯折騰而氣喘不已的老人,比他強出太多了。空氣中的魔力掌控比例是壓倒性地落在老人那一邊。

  但老人並未被冒犯。地下囚牢關的是些什麼貨色他也明瞭,是以天啟室對此處嚴密管制,不以特殊身份幾乎無法進入。

  「多謝關心,中尉。我明白此人惡行重大,但更危險的似乎不在於此人所為,而是此人本身。」

  「是的,大人。」軍官打了個哆嗦,杖尖的照明跟著顫抖,使兩人的影子瘋狂扭動,一路映往石梯最下層。「一想到那個瘋子做的就令我作嘔。但那遠比不上與他面對面談話時的不安。他似乎有某種……連魔法也無法解釋的東西。」

  他們走過層層哨點,行至最底階。軍官將老人引往其中一條通道,途經一個個由秘法構築的牢房。隔絕魔法保護得相當徹底,使得整條走道幽暗且寂靜。

  「就是這了。」兩人停在一道由隔絕魔法形成的簾幕前。軍官從腰間取出一物,對著牢房前的裝置施咒,移去視覺和聽覺遮罩。簾幕閃爍著淡淡秘法光芒,轉而透明。狹小的空間裡鋪著乾草,一名男人以相當隨性的方式癱坐著,無動於衷。

  「無禮之徒!在大人面前怎可──」

  「退下,中尉。我想從他身上得到的不是禮數。」

  那軍官俯首稱是,行禮之後聽命離開。

  囚犯饒富興味地看著這一切,好好端詳著眼前這名脫下兜帽的花白老人,隔著牢獄開口說道:「你看起來和那些人不太一樣呢。」

  「怎麼說?」老人也仔細打量這名男子。大約中壯年紀,短髮短鬚,粗布褐衣一副農家模樣,鄉下地方隨處可見如此外表的人。但那人神情平靜且祥和,超然得既不像農夫也不像惡囚。男人看著自己的眼神使老人感到有些熟悉。與其說是望著自己,倒不說是望著自己的方向。那男人看著更遼遠的東西。

  「因為你和我很相似。」囚犯說。

  老人咯咯笑了起來。那樣的眼神,和自己每日照鏡時所見是同樣的。

  那人見著老人如此,也覺得高興,問說:「你聽見了那個聲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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